顾无愁为老汉披上狐裘衣，转身呼唤乌鸦，捎上账本，然后走出当铺。

临行前，他随意瞥两眼门前的大红灯笼，令它们熄灭。

四周刮着寒冽的风。

自山坡向下望去，灰茫茫的一片，是雪与夜交织出的颜色。

顾无愁默默裹紧衣衫，摩挲指间那枚玉戒。

随着似虎非虎，似鸟非鸟的一声啼鸣。

顾无愁周身空间微微扭曲，又在刹那间恢复如初。

他的身形从山坡庙前瞬间消失。

再出现时，他脚下踩着软绵绵的新雪，四周不见其他足迹。

一人孤身站在雪中，回首遥望。

山坡离得远远的，被密林裹着，隐约可见那座破庙，像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方向没错。”

顾无愁长舒口气，心想自己总算勉强掌握这枚寻龙戒的能力。

理论上寻龙戒最多能够使佩戴者朝指定方向移动千丈，不过如今顾无愁运用得不太熟练，能精准移动两百丈已是极限。

一次性移动千丈之远，顾无愁没试过，但总觉得有些危险。

乌鸦此时踩在顾无愁肩头，嘎嘎尖叫，听着像是在笑他不行。

顾无愁才懒得理乌鸦，目光眺望远方。

暴雪在冰川上肆虐，阴灰的风卷动冰沙雪尘，模糊了远处的视界。

如此恶劣的天气，顾无愁由于特殊的体质，依然不会感到寒冷或其他不适。

不过暴雪毕竟是暴雪。

当凛凛寒风吹打面门，把雪花吹进耳里鼻里时，顾无愁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他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戴个帽子来。

事实上，他原本不该来的。

寻龙戒移动的方向是远离舟来城，而非靠近。

故而顾无愁脚下所踩着的这片区域，可谓一片苍茫冻土，遍地不见人形。

他为什么要来？

乌鸦正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直直地盯着那张还算耐看的侧脸。

它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顾无愁默默从怀中掏出账本，翻动至其中一页，突然停下。

他望着账本上的记录，沉默良久。

先前在压价时，顾无愁曾强行制止账本干涉自己的出价。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无意间瞥到了几行字。

他这才知道，原来账本不止记录物品，也会记录顾无愁自己。

【顾无愁】

【第七十七代当铺掌柜】

【当前所剩寿元：十七天零六个时辰】

看着那略显刺眼数字，顾无愁吐出一口白雾，看着它在半空凝霜，最后消散不见。

……

……

抹去零头。

寿元还剩十七天。

这不合理。

定江刀的售价是三百年寿元，购买者是王厚甫。

根据顾无愁的推算，王厚甫应当在凝气、筑基、结台、搬山、人中仙这五大境里，排列中等偏上。

也就是结台以上，搬山未满。

他的三百年寿元转化为顾无愁的寿元，一共是一百二十天。

距离初次交易到现在才过了多久？

顾无愁没有仔细算过，但一定不超过十天。

加上他原先的九天寿元，所剩寿元应当是一百二十天左右。

而不是区区十七天。

怎么回事？

顾无愁从怀里掏出半截胡萝卜，跟抽烟似的叼在嘴里，小啃两口，然后朝掌中的账本问道：“我的寿元哪儿去了？”

账本用冰冷无情的文字回答——

【请翻页】

书页被手指沾起，轻轻翻动。

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响起，账本连续翻动数页，在其中一页停下。

顾无愁只瞧了一眼，眉头就忍不住皱起。

【寿元使用记录】

【绝当物品寻龙戒：使用九天】

【绝当物品灵转天命符：使用三十六天】

【绝当物品黄龙枪：使用七十天】

顾无愁眉头紧锁，尝试理解这一页文字的意义。

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使用绝当物品似乎并非无需付出代价。

寿元就是使用绝当物品的代价。

而且不同的绝当物品，需要付出的寿元也不对等。

话虽如此——

顾无愁突然朝乌鸦施加压力，沉声道：“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乌鸦事不关己似的，语气平淡：“什么叫没有告诉你？”

顾无愁指着账本：“用当铺里的东西要花寿元？”

乌鸦摇摇头，否认道：“只是简单的【使用】，是不需要花费寿元的。”

顾无愁心想白纸黑字在这儿写着呢，还在狡辩？

他正想再斥责两句，转念又意识到乌鸦话里藏着些其他意思。

乌鸦归属于当铺，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铺掌柜的话，它不会不听，就像刚才顾无愁私自定价，乌鸦也只能劝说两句，无法真正施以干涉。

它应该不会对自己说谎。

顾无愁问道：“那我的寿元是怎么没的？”

乌鸦有些无奈，低头看向账本。

它的意思很明确。

让账本来给你解释。

账本与乌鸦似乎心灵相通，无形墨笔顿时在书页上落笔。

【对绝当物品最低限度的使用，无需消耗寿元】

【但如果要利用绝当物品达成更高强度的效果，寿元是必不可少的】

【您初次动用寿元，是在七个时辰前动用寻龙戒时】

七个时辰？

昨日正午？

顾无愁仔细回想，脑海中浮现出一道扎着鞭子，娇俏可人的女孩形象。

他曾在王厚甫墓前遭遇一位盲女，就是在那时，他动用了寻龙戒。

【您在情急之下，强制动用了超出该绝当物品最低限度的能力，所以为您削减了相应的寿元】

【后续两样物品也是如此】

灵转天命符。

顾无愁胸前原先贴着的那张黄符。

在王厚甫与其兄王永纯死战时，顾无愁曾被刀光波及，是这张黄符护住了他。

黄龙枪则更不必多说。

为了突破刘千雁的囚凤笼，顾无愁当时根本没有多想，只希望这一枪能够贯穿囚笼，助他们安全离开。

“难怪总觉得黄龙枪威力要胜过最初那一次……”

顾无愁无奈扶额，庆幸自己先行察觉到异样，否则指不定哪天要把自己活活玩死。

绝当物品虽是无主之物，想要强行动用，依然需要付出寿元。

这既是他无法修行的补偿，也是不必修行的代价。

……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雪。

遍地都是雪。

顾无愁盯着账本良久，思忖着其中得失。

不知过了多久。

他整理完思绪，然后问道：“如果不是情急之下，而是我要主动消耗寿元，我改怎么做？”

账本的回答简洁又直白。

【默念即可】

顾无愁再次问道：“支付寿元，就能使用最低限度以上的能力，没错吧？”

【没错】

顾无愁双眸微凝，再次提问：“那最高限度以上的呢？”

账本顿了顿。

几息过后，它书写下两个字。

【可以】

顾无愁露出了然之色。

账本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要令绝当物品突破极限，需要支付大量寿元，请掌柜慎用】

“明白。”

顾无愁把账本合上，重新塞回怀里。

询问结束。

乌鸦却还是盯着顾无愁。

它和账本不同，拥有足够聪慧的头脑，能很明确地察觉到异样。

而它同时又怀着如人类一般的好奇心，此时忍不住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还】这个字被咬得很重。

顾无愁绝不是个闲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懒人。

一个对美食美酒贪恋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出温暖舒适的当铺，来这鬼地方受罪。

方才那些问题，他大可以直接去后厨问。

反正王老汉已经熟睡，他问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听见这些秘密。

所以乌鸦知道，顾无愁来这片苍茫雪地的深处，一定还有其他目的。

它很好奇。

顾无愁满足了它的好奇，解释道：“不出意外，老王明天醒酒后就会动身。”

乌鸦道：“所以？”

顾无愁道：“我准备帮他一把。”

乌鸦闻言，双瞳微缩，以为掌柜的又善心大发。

“当然。”

顾无愁却说道：“不是要送他什么，只是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后我就离开。”

乌鸦道：“你想好怎么做了？”

顾无愁点点头：“想好了，不过还需要试验一下。”

乌鸦歪了歪脑袋：“试验？”

“我不是修士，有些事总要先试试，才能确保不出纰漏。”

顾无愁缓缓抚摸寻龙戒，开始照着预想的方向移动。

眨眼之间。

他接连移动五次，来到千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