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江夏,被称为新一线的城市。
遍地都是高楼大厦,40层以上的超高层建筑不胜枚举。
欧阳瑞和很多毕业生一样,栖身在这座钢筋混凝土浇筑的丛林里。
他和刘婷租的房子是在城中村的老破小。
阴暗潮湿的巷子,几片生锈的铁架做的楼梯。
那楼梯很窄,上楼的时候两个人一起都显得拥挤,稍微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去。
所以两个人得一前一后往上走。
边上的护栏不到人腰高,起不到防护作用。
所以欧阳瑞每次上楼都小心翼翼,尤其是晚上,得开着手电筒。
楼道是没有灯的,刘婷往这里走都会害怕。
出租屋里很破,但是有做饭的地方,空调嘎吱作响,脏得不成样子还漏水,但奇迹般的还能用。
夜里,天花板上总会传来老鼠吱吱的声音。
“我们就住这种地方吗?”
刘婷听着头顶老鼠跑动的声音,眼里有些迷惘。
“这儿便宜,一個月只要400。”
欧阳瑞说着,拿起一个塑料盆放在了进门前对着的灶台的地方。
外面下着雨,那个地方正好漏水。
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盆子里,有些空旷的寂寥。
刘婷望着盆里溅起来的雨花,目光有些呆滞。
大学的宿舍和这里一对比,简直就是天堂。
新建的校区宿舍都是新的,有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有单独的卫生间,有上床下桌,还有网络和空调。
毕业后搬到这种地方,落差实在是太大。
“我觉得我们之前看的房子挺好的。”
她看向欧阳瑞。
“可是房租太贵了,就一个带独卫的单间,1500,再算上水电费更高。”
“房东只接受季度付,所以得押一付三的,算上押金和中介费,我们一次得交7000块。”
欧阳瑞并不觉得这里很差。
因为至少有个做饭的地方,还有空调。
“可是还有其他的选择,不一定非要租1500,1200、1000、800的单间也有啊。”
“为什么非要租这里呢?”
“住这儿的都是些进城的民工,鱼龙混杂,很乱的。”
刘婷靠着墙壁,隐约能听到隔壁房间里人走动的声音。
这儿的房子都是房东改建的,为了让更多人入住,在原材料和空间上都缩减了大量的开支。
比前苏联的赫鲁晓夫还要糟糕得多。
上下左右的邻居有一点动静都听得很清楚。
就连滚床单时的嗯啊声和喘息声也无比清晰。
“我们工资不高啊,算上绩效也就5500。”
“加起来一万一,算上房租和吃饭的钱,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3000。”
“这儿至少可以做做饭,能省不少钱。”
“这样一个月就可以攒下来八千块。”
“如果租市中心的房子,我们房租更高,不能做饭就只能去外面吃,点外卖,这样一来开销就很高了,根本攒不到多少钱啊。”
“两个人每个月存八千块,转正之后,工资上涨,我们再辛苦点,多加班,一个月存一万。”
“坚持三年,就有三十多万,我们就可以在三环湊一套小户型三房的首付了。”
欧阳瑞扳着手指,给她列着两人的生活开销,期望薪资,还有对未来的规划。
动车呼啸的声音在耳旁炸响,绵延不断。
“是不是非要买房子不可啊?”
刘婷情绪有些失控,声音被淹没在动车的呼啸里。
这地方的房子修建在火车站旁边,往窗外看去就是铁轨。
动车经过时的声音特别吵,年轻人基本不会住这地方,所以房租特别便宜。
“你以为我想啊?”
“我想和你结婚啊。”
“结婚肯定是要买房子的,不考虑买房子的事情,那以后孩子上学该怎么办呢?”
“你爸都说了,让我们在江夏买房。”
欧阳瑞也有些生气。
他家里很穷,根本给不了他支持。
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只能这么辛苦。
“买了房子,就能生活得更好一些吗?”
刘婷喃喃地道,用手攥着被子的一角,眼神看起来很是迷惘。
“会好起来的,买了房子,咱们就不用给房东打工了。”
对于未来,欧阳瑞仍然有着些许信心。
“然后呢?背上几十年的房贷,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
“生了孩子,为了他的奶粉钱和上学的费用操碎心。”
“我过了二十年的穷孩子的生活,知道这种生活有多么拮据。”
刘婷耷拉着眼皮,对人生感到有些失望。
“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相信我。”
欧阳瑞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当晚是雷雨天,窗外不断泛起白光,随后便是响彻天地的轰鸣。
两人在被子里紧紧相拥,欧阳瑞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老鼠在天花板上蹿动的声音、雨水滴落在盆里的声音、忽而响起的雷声、呼啸而过的动车声、邻居的租客在床单上翻滚的声音。
楼下有进城务工的民工夫妻在争吵,起因是女人外出打麻将,接近凌晨才回来。
如此种种,世俗所有的喧扰都搅拌在一起。
“咚!”
天花板上有东西掉落,砸在了被子上。
刘婷能感受到,它在床上爬动。
“啊啊啊!”
她惊声尖叫起来,开了灯。
一只肥硕的老鼠在房间里四处跑动。
欧阳瑞抄起拖把,在房间里碾得鸡飞狗跳。
凌晨一点,动车呼啸的声音依然间或响起。
“不要住这里了!”
“明天就去退租!”
刘婷红着眼,情绪彻底崩溃了。
“退租!”
“好好好!退租!”
赶走了老鼠,欧阳瑞赶紧捂着耳朵,只得妥协。
后半夜,屋里的灯一直开着,刘婷坐在床上,没敢睡觉,嘟着嘴,眼眶泛红。
欧阳瑞挽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
“老鼠这种啮齿类动物,看见什么都想咬。”
“我不想一觉醒来,鼻子还是耳朵被啃掉一块。”
刘婷幽幽地道。
“行,明天咱们退租,换个地方。”
欧阳瑞只得轻声安抚。
“你睡吧,没事。”
“我在边上看着你,不会让老鼠咬你的。”
哄了好一会儿,刘婷才怀着忐忑的心情躺下。
后半夜,欧阳瑞真的没有睡,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一听到老鼠的声音响起,就神经紧绷。
天花板上悬着的灯,总是伴随着雷声一闪一闪,将要熄灭。
欧阳瑞抬起头看着那个油腻的灯罩,不禁在思考。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人生吗?
过往,他总是对唐福林的想法嗤之以鼻。
现在,竟然能够理解他了。
刘婷睡得并不安稳,动车驶过的声音太大,她总是翻来覆去。
第二天清早,欧阳瑞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收拾好了东西去找房东。
“退租啊。”
“说好了的。退租,押金不退啊。”
房东是个精于算计的油腻中年人,看着欧阳瑞和刘婷年轻,都是刚出社会的大学生,觉得欺负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我们就住了一晚上,押金都不退吗?”
刘婷有些气恼。
“规矩就是规矩,你们之前答应了的。”
房东眼皮都懒得抬。
掰扯了好一会儿,房东就是不退押金。
欧阳瑞气得回了出租屋,拿起厨房砧板上的菜刀,快步走了出来。
“不退是吧?”
他红着眼,举起刀,刘婷赶忙拉住了他。
“哎!别别!有话好说!”
房东见这愣头青有点虎,赶忙改口,老老实实地将300块钱的押金加上房租一一退还。
欧阳瑞牵着刘婷的手,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他站在阴暗的小巷子里,抬起头时,能看见筒子楼与筒子楼之间只有狭小的一线天。
那一线天之中,满是鳞次栉比的高楼。
“走,咱们去吃顿好的。”
他挽着刘婷的手,眼皮痉挛着,泛起酸涩和刺痛。
不知道是熬夜久了,还是有些想哭。
可他在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嗯。”
刘婷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了棚户区。
走了没多久,眼前的世界就豁然开朗。
高大的写字楼、人头攒动的商贸广场、琳琅满目的门面。
和那个脏乱差的棚户区仿佛是两个世界。
“想吃点什么?”
欧阳瑞问她。
刘婷左右看了看,目光在一家披萨店上短暂停留了一刻,又迅速移开。
欧阳瑞捕捉到了她的视线,轻声问道:“吃披萨吗?”
“不了,太贵。”
刘婷摇了摇头,然后补充了一句:“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庄晓梦在宿舍里经常吃。”
“嗯,公孙总是会走很远的路,特意给她买披萨。”
说完,欧阳瑞就带着她往那家披萨店走去。
“不用吃披萨的。”
刘婷却是攥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向了一家卖热干面的小店,招呼道:“两碗热干面。”
热干面这东西,欧阳瑞起初是吃不惯的,觉得很难吃。
第二次,觉得有点腻,还很干。
第三次,觉得面有点少。
毕业后,吃不到食堂里的热干面,他还怪想念的。
两人就这么端着热干面,蹲在路边吃了起来。
“你们这儿的人吃热干面都是一边走一边吃吗?”
欧阳瑞看着大街上端着碗一边走一边吃的社畜,侧目去问刘婷,有些不解。
“嗯,因为这儿靠近长江,是码头文化嘛。”
刘婷轻轻笑了笑。
“以前,这里很多在码头搬运货物的脚夫,做体力活的。”
“为了省时间,就一边吃一边走。”
“所以热干面很多流动摊贩,装面也是用纸碗。”
“原来是这样啊。”
欧阳瑞闻言,顿时恍然。
“每一个地方的饮食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
刘婷吃着,觉得有些干,又去买了两杯豆腐脑,分了欧阳瑞一杯。
豆腐脑是甜的,这个欧阳瑞很喜欢。
拖着行李箱陆续走了几个小区,每次进小区,两人都要在墙上的房东招租纸条上看好一会儿。
期间也约了一些看房的中介,中介带看的房子都还不错,但是一想到要交中介费,两人就很犹豫。
找房子一直找到下午,欧阳瑞笑着跑了过来,凑到刘婷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真的?”
“真的。”
说罢,欧阳瑞就带着刘婷找了一个一千块的单间。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拆迁赔了十几套还迁房,光靠收租就能活得很滋润,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没事就喜欢去楼下跳广场舞。
带两人看房时,手里拎着满满一提钥匙。
找对应房子的钥匙,都找了好半天。
房间很宽敞,附带有阳台,卧室里也是双人床,有空调,阳台上还有洗衣机。
虽然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但采光和室内装潢都不错。
朴素,但是很干净。
“这间不是之前中介带我们看的那个吗?”
刘婷看了看房东,又看了看欧阳瑞。
“是啊,我给物业的工作人员塞了一包烟,从他那里弄到了房东的电话号码,然后直接联系上了。”
“房东虽然把房子挂在了中介的平台上出租,但是房子租出去了,房东也要给中介付半个月房租的中介费。”
“房东也不情愿,所以咱们私下和房东签,就不用交中介费了。”
欧阳瑞笑着道。
刘婷闻言,不禁也有些欣喜。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在专业群里问了一下,在江夏有没有租房的同学。”
“然后公孙瑾就问我是不是在找房子。”
“他就跟我说,如果看上了中介带莪们看的房,但是不想交中介费,就可以试着去联系房东本人,或者找物业要电话号码。”
“物业不给,你就私下给点好处。”
欧阳瑞笑了笑。
他其实也挺好奇的,像公孙瑾这样锦衣玉食的人,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市井知识。
“是这样啊。”
“感觉他懂得好多。”
刘婷也觉得很惊讶。
谈房租的时候,两个人拭着压了压价。
阿姨今天心情不错,也不差钱,被欧阳瑞夸了两句,心情就更好了。
于是将房租降到了九百,考虑到两个人还只是刚出来实习的大学生,押一付三压力太大,也接受了押一付一。
签好合同,办好交接,两人就搬了进来。
欧阳瑞和刘婷躺在床上,看着阳台外面的世界,心情好了很多。
昨夜没睡好的两人,躺在床上就这么沉沉地睡去。
忙完找房,两人又开始为工作奔波。
江夏是个适合上学,但不适合工作的地方。
销售之都,这是人们提起这座城市时最多的评价。
应届毕业生十个有八个做销售,还有一个在光谷打诈骗电话,只有最后一个找到了适合的岗位。
事实上,不单单只是江夏。
全国所谓的新一线和二线都是如此,遍地都是高楼,但没有跟上的配套产业,也没有足够的就业岗位,就像一个漂亮的空壳子。
这就是将房地产作为支柱产业带来的恶果。
高昂的房价成了毒瘤,毁灭了年轻人的梦想,降低了消费的欲望,拉高了门面的租金。
为了降低过高租金带来的成本,商铺只得提高产品价格,降低人工费用。
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一线的房价和消费,二线的工资水平。
欧阳瑞和刘婷已经算是应届生里过得比较好的那一类了。
亚马逊的电商运营,不算很好的工作,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总好过穿着西装,骑着电动车带人看房的销售。
“我觉得兼职做外卖骑手,其实挺有搞头的。”
欧阳瑞骑着租来的电动车,穿着一身外卖骑手的工作服,冲刘婷笑了笑。
“晚上,尤其是雨天,一单好几块钱。”
“多跑几单,能挣不少外快。”
当晚又下了雨,刘婷看着窗外落下的雨幕,不禁有些担忧。
“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嗯,放心,我会注意的。”
欧阳瑞微微笑着,戴上头盔,披上雨衣出了门。
晚上的单确实比较值钱,因为送的人少,遇上天气恶劣的时候,骑手就更少了。
欧阳瑞起初过马路的时候还会小心翼翼,等红绿灯。
经验丰富的老骑手们则对此嗤之以鼻,晚上又没人,红灯直接闯,逆行就逆行。
因为刚刚刚开始工作,不熟悉城市的路况。
晚上能见度又不高,进了一些小区,也很难找到外卖单上对应的小区楼栋和单元号。
欧阳瑞送单的速度很慢,经常收到催单,还得打电话给顾客小心翼翼地道歉。
一些女性顾客的话很尖酸刻薄,骂人也难听。
欧阳瑞只是无奈地笑笑,不敢还嘴,一个差评要扣不少钱。
忙碌了几个小时,接近凌晨的时候回家。
看着送完几单后带来的收益,欧阳瑞很开心。
白天上班,晚上送外卖。
做两份工作,和刘婷一起努力。
一直这样努力坚持几年,他应该也能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回家的路上,经过披萨店时。
欧阳瑞看着那家披萨店里还亮着灯光,停了下来。
想到刘婷之前的那个眼神,他动身去了店子里,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一份披萨,还有两个蛋挞。
送外卖挣的钱一下子花完了,但他并不觉得可惜。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远处的高楼亮着霓虹灯,在漆黑的夜里璀璨夺目。
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冷,雨衣上满是清冽的雨水。
可上楼的时候,欧阳瑞却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是热的。
披萨还是热乎的,透着那个餐盒,散发着让他心安的温度。
“回来了?”
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看着欧阳瑞进了门,刘婷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外面天气不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她还真怕欧阳瑞发生什么意外。
“给。”
欧阳瑞将那盒披萨拿了出来,递了过去。
刘婷从他手中接过披萨,明明是应该笑的,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