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可教这天下换了模样。
曾记否,那个萧败的东海王公府,那个满脸麻木之情,只会嘴中喃喃“穷通已前定”的素衣东海王?如今却是五爪龙袍加身,好生神气阔派。
他身姿修长,前额圆润,细眉长眼,九年之前,蜗居在破败的王府中过着紧巴的日子,连儿子都未能保住,不但没有富足的食物,而且常有暗处的眼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东海王当的甚是难受,他翻来覆去诵读着太公六韬,别人都是从前向后依次诵读,他却不然,总是翻到末篇,把那结局读了一遍又是一遍,这样佯装成一个酸朽的郎,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有太多人想要取走他颈上的这个脑袋里,昔日的他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虽未能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但是单凭那旷世的口才,便能游说朝中要臣纷纷踏入他的门第,他是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
大魏928年,刚满17岁的子桑语默被立为太子,直到大魏938年,天下改了姓氏,他这个太子当了整整10年。
大魏938年的冬至,他从云端跌落至地狱。
西方敦煌郡巫马家的赤马军攻占了邺城,子桑语默的父皇子桑怀就在中柱宫中自缢而亡,当时的子桑语默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命运却让他只能选择雪藏自己。
又是十年,他从27岁到37岁,他蜗居在东海郡中,守着一亩三分薄地,东海王府内的丫鬟杂役早就被遣散了,只有他的夫人和他相依为命。
那是一个愿意同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她曾也是北疆之国的长宁公主,在她十六岁那年同使臣来到八方国游山玩水,同太子一见钟情,她想要跟随那个谈吐诙谐气质非凡的男子一生一世,公主配太子,这门亲事也是门当户对,子桑皇帝很快就给两人完婚,北疆也正式对八方国称臣。
可是她刚刚住进中柱宫不多久,铁骑就纷至沓来,连八方国的语言还没有融会贯通的长宁公主就随着子桑语默来到了这东海郡境内。
她常常倚靠在掉了漆的门柱前发呆,家中的米面又不够吃了,她想自己可以出去务工,住在宫殿中之时,那些宫女丫鬟总是给她梳理各式的发型,她想现在她也可以给别人梳头来换些米面来。
虽出生在北疆之地,但从小到大也是锦衣玉食,哪里过过这样缺食短衣的日子,但是北疆辽阔也赋予了长宁不屈不挠的性子,她既许身给了子桑语默,就要从一而终,她的全名叫做华努特长宁,嫁给子桑语默后应改名为子桑华努特氏,以前旁人都称呼她为子桑华氏,她应忘了长宁的名字。
她卖掉了那枚仅存的发簪,那是她的母后送她的随嫁品,她一直带在身边,换了一些银两,置办了一些梳子水粉胭脂之类的,走街串巷,成了一名篦头娘。
那是深冬的一日,天上飘下来鹅毛般的雪花来,堂屋里点着火盆,幸好早些时日换了些木炭,华氏的肚子圆鼓鼓了,算来再有三个月腹中的婴孩就要出生了,身子也笨拙了起来,再外出给人梳头多有不便,就终日坐在火盆旁边,经巷尾的旁婶介绍,接了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过了将近十年的苦日子,早就让这个昔日光鲜的公主殿下变成了深巷中的妇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子桑语默伏在案牍上,手中捧着书本,嘴巴里念念叨叨着,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手中的针线上,她的嘴角挂上一抹笑,不管日子有多苦,只要能看到她的夫君,她就很是满足。
嘴角含笑,思绪也有些缥缈了,手里就乱了节奏,一针扎下去,指尖冒出一小股热血来,刺痛从指尖传到身体中,她低吟了一声,“呃!”子桑语默放下书本,朝她走了过来。
子桑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布头放在一旁的木簸箕里,伸手把她的手捧了起来,他用嘴唇含住了她的手指,她登时感觉到一股热乎乎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端窜进了心坎里。
“喏!”
她又低低嗫嚅了一声,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却消散在了口腔里,她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数来嫁给他也已经快十年了,竟不知他还这般柔情似水,她把手缩了回去,脸颊绯红了起来,她说“这火盆好暖和!好暖和!”
华氏把头歪向一侧,没有敢看子桑夫君,她的眸子不自主地左右转动着,等待着子桑的回复,可是她却没有收到任何声响,这才把脸扭了过去,她看见子桑手里攥着一枚发簪。
这枚发簪非金非银,也没有镶嵌着水晶宝石,是一枚铜簪子,簪首刻着一只飞鸟,看那鸟长着一对健硕的羽翼,正要展翅高飞。
“好漂亮的簪子,这,这是神鸟么?”华氏的眼角有些湿润了,看着发簪,指着簪首上的那只飞鸟问道。
“是的,早就听闻你们氏族崇尚神鸟,这簪子是我雕刻的,活不好,刻得笨拙了些,来,我给你戴上看看!”子桑伸出手来,把发簪插进了华氏的发髻里,他把目光从发簪上移动到华氏的脸上,这些年,他没有让她过上一天清闲的日子,她的皮肤变得粗糙了起来,乌黑的秀发里竟然也掺杂了几根银丝。
“你戴上,真的很好看!”子桑说道。
泪水从华氏的眼眸里滚了下来,她早就感觉不到指端针扎的疼痛了,心里暖的如同房间里放了十来个火盆。
火盆里的木炭火星点点,火光忽闪着,照耀着华氏脸上的幸福。她真的很知足,她要为他生儿育女,和他相伴一生,即使是这般清苦,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怨言。
天下换了姓氏,北疆却依旧是这泱泱八方大国的臣邦属地,华氏的父皇曾派人来寻自己的女儿,却被华氏打发走了,华氏之前虽养尊处优,但是她识大体知时务,若是让当朝的巫马皇帝知晓子桑语默与北疆互通,那么恐怕她的夫君就要上断头台了。
所以,她和北疆断绝了一切来往,陪伴着自己的夫君,在这东海郡内,过着庶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