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政变的事,瞒不住了!
秦二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挑明了,就看冯丞相如何回答。
“陛下,老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讲。”
秦二世微微颔首,示意兔绒递上香巾,缓缓擦拭去秦刹上的血珠。
“老臣以为,为人君者,事不明,当以明示人,如此,方可知为下者欺瞒否,亦可以此为剑,悬于奸佞之首。”
冯丞相的话,让秦二世一愣,眼前这位说的,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这是在教他做人,还是要做什么?
“而为下者……”
冯丞相再次开口,短暂的看了李斯一眼,才继续道。
“当有拙事之能,心思不可过于巧妙,否则必会失心乱上,陛下将来若遇到这种臣子,切记不可大用。”
“哦~”
秦二世恍然,合着对方说半天,重点在这一句上。
“冯丞可有拙事之能?”
貌似寻常的反问,却带着两层截然相反的意思在里面。
答对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答错了,你死我活,暴君的冠冕上多块血痂。
但秦二世心中已然清楚,对方既然说出这番话,肯定会选取生之道的,他只是希望对方的表态更明确一些。
“臣历经五朝,起起伏伏,尽观沧桑,还是有拙事之能的。”
冯丞相拱手自谦,脸上展现出平和笑容。
秦二世缓缓点头,对冯丞相的回答很是满意,转头望向李斯,却又忍不住皱起眉头。
“臣也有拙事之能。”
不等秦二世开口,李斯便主动说道。
但他这样的回答,却并不能让秦二世满意,亦或是说,秦二世有不同的想法。
“冯丞相刚才的话,让朕受益颇丰,这里正有个问题,想要向冯丞相请教。”
“请教不敢当,陛下请讲。”
“说有一臣工,能力很强,可观时事,通人才去留之术,晓为臣进退之道,可此人,却在信任他的皇帝驾崩后,篡改……”
秦二世的话还没说完,李斯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下牙打颤,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他这副做派,连那赵高都不如。
秦二世厌恶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冯丞相:“丞相觉得,此人该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着实让冯丞相为难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人就是李斯,可是否要帮对方一把?
帮了,对方将来若出问题,他免不了要被牵连。
不帮,陛下已经杀了一位九卿,若再杀一位丞相,那陛下暴君之名怕是可比肩始皇帝了。
而这名声,对大秦极为不利。
“陛下可听过百千论?”
冯丞相思索片刻,缓缓松开眉头问道。
“不曾听过,请丞相解惑。”
秦二世把秦铩平放身前,向冯丞相拱手说道。
“百代之国,在其国主明否,臣工能否,百姓安居乐业否。”
冯丞相说完,短暂的停顿让秦二世去理解,后者思索片刻点点头,他才再次开口。
“千代之国,在其定规对否,执行准否,规则破败否。”
冯丞相说完这话,目光避开李斯,不与之对视。
秦二世略作思索,便也明白了冯丞相的意思。
按照冯丞相的话说,传承百代的国家,要有明君、名臣,还要有安居乐业的百姓。
但如果国家想传承千代,那就需要正确的制度、能正确执行制度的人,以及这个规章制度是否破败腐朽。
百代千代论,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但意思已经明显了。
大秦的规章制度正确否?
那肯定是正确的,这是秦人的骄傲,是秦人付出极大努力才建立起来的,亦是始皇一统六国的根基所在。
而如果制度是正确的,那这个制度的执行准确么?
不准确,因为有人已经破坏了这个制度,而破坏的人便在这个屋子里,便是那个惊愕的抬起头望着冯丞相的……
李斯!
“朕明白了,只是朕这暴君之名……”
秦二世晃了晃脑袋,仿佛要把那沉重的暴君冠冕甩开,可本就是无形之物,又如何能甩得开?
甩不开,秦二世便不再管它,只是抄起秦铩,目露凶光的望向李斯。
今日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赢十八既然开了荤,就不怕再多吃两口肉。
“陛下,且稍等。”
冯丞相拦住秦二世,随后望向李斯。
“李相,荀子之学,在礼法合治,今日不讲法,只讲礼,请丞相于个人生死存亡之际,为大秦计。”
冯丞相说完,不顾秦二世望过来的诧异目光,以古稀之躯,缓缓向李斯行了一个大礼。
李斯满是怨恨的双眼忽然顿住,他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低头看向跪伏在身前的冯去疾,嘴角抖动两下,却是一点声音没发出来。
他缓了缓神,直起身郑重的回礼一拜。
“不敢以老师弟子自居,斯所为,让师门蒙羞矣。”
说话间,李斯重新坐起,正了正衣冠,拱手向秦二世,“请陛下,容斯三思。”
不再以臣自居,已经是一种表态。
最差,李斯也会放弃丞相位,乃至所有臣工的位置,只是他还没完全考虑好该如何做。
“请思。”
秦二世收起秦铩,缓声说道。
至此屋中重归寂静,只是众人心态已与之前完全不同。
不说侍卫和兔绒,只说冯丞相和秦二世。
冯丞相重归历经沧桑后的淡然状态,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心若止水一般。
秦二世则微微蹙眉望向李斯,此时抛开心中固有敌意,重新审视李斯,却发现对方气质深沉,颇有不凡之处。
“粮仓硕鼠,粮仓硕鼠,终是阿谀,误了此生!”
李斯感叹一句,猛地站起身。
守护在秦二世身后的蒙勇和筇见此,都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剑柄上,但李斯并不曾扑向秦二世。
他长身而起,把一身衣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整理一番,随后来到秦二世正前方十步远跪坐而下。
“斯,请殉大王!”
斯而非臣,这是要以私人身份殉葬。
大王而非皇帝,代表他更愿意以始皇坐下幕僚的身份入墓。
或许在他看来,秦王称皇帝前的那个他,才是真正的他,之后种种,皆是世俗迷了眼。
“允!”
秦二世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给出答案。
李斯愿意入始皇墓中忏悔,总比自己杀了他,再填一份暴君之名来的好。
这不正是两位丞相为大秦计后,做出的最优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