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六月,汴京城内,夏日的热风已然吹到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大都市中。
汴河水浅,自各地运来的货物源源不断地汇入期间,这时,正是纤夫挣钱的时候。
蜿蜒的河道上,成千上万名纤夫喊着号子,将满载的货船送往繁华街市。
水关处,南来北往的客商汇集一处,间或有各色商贩竭力吆喝,贩卖着自家货物。
就在集市不远的校场上,一场蹴鞠大赛正在热烈地进行着。
两队穿着短打衣襟的汉子争抢做一团,时不时爆发出激灵的呼喊。
这等热闹的情景,不禁引得附近的闲汉为之喝彩,就连过望的客商都忍不住停步助威。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等汴京新式蹴鞠便风靡一时。
早就听说其中精彩万分,如今看来,确实名不虚传。
“好个陈小三,仿佛天生就是踢球的料,你看这球,好像粘在他身上一般,等闲三四個人抢不得,这等好身手,说不定能再往大球场走一走!”
……
热闹的蹴鞠对于汴京百姓而言,只是一种生活消遣的方式,而大宋子民千千万,每日里发生的事情何其多。
这一日,一道河北的消息很快在汴京传遍了:金人南下,屠戮边民数万,太平军方腊北上狙击,双方连番大战,金人损兵折将!
这等消息宛若晴空霹雳,让人半晌缓不过神来。
金人是朝廷请来的,他们理应恪守承诺,秋毫无犯,径自杀贼!
可现在,金人屠戮百姓,官军袖手旁观,反倒是太平军为民除害。
这等滑稽的情景,纵使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
这一夜,后宫皇帝寝宫,赵佶也久久未曾入睡。
在赵佶身边侍寝的正是懿肃贵妃,此女诞下茂德帝姬和柔福帝姬,皆国色无双,而她本人年仅四十,依旧风韵犹存。
赵佶久服大补之物,又保养得当,一番应对起来,倒也算各得其所。
不知过了多久,懿肃贵妃连道几声“勇猛!好汉!”
赵佶功成身退,却叹了口气。
懿肃贵妃急忙问道:“官家为何事忧心?可是妾身服侍不妥?”
赵佶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朕只是忧心国事。”
懿肃贵妃不敢多言,“官家乃一国之君,遇事自有决断,妾身一介女流之辈,正如藤丝离不开大树,虽不敢妄言,却也晓得,这国家丰亨豫大的局面,离不开官家的运筹帷幄!”
赵佶搂着美人,忍不住说起了忧心事:“这丰亨豫大的天下,又岂是朕一个人的?若天下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岂不妙哉?只恨那方腊不知好歹,竟然起兵谋反,夺我江南,毁我基业,朕恨不得生啖其肉,喝其血!”
因为方腊提及求取茂德帝姬一事,懿肃贵妃对此人有所了解,当下宽慰道:“官家不必忧心,若非官家心系百姓,不忍生灵涂炭,有西北数十万西军在,又岂会任那方腊猖狂?眼下,金人南下,想必用不了多久,方腊必败!”
提及金人,赵佶眼皮急跳,“金人败了!”
懿肃贵妃吓了一跳,“什么?”
懿肃贵妃虽久在深宫,但数次宴会,她也曾见过金使,那等蛮夷之辈,看上去便擅于厮杀。
本以为,借助金人之力,轻松便可将方腊剿杀,现在看来,只怕颇有作茧自缚之势!
赵佶冷着脸,“银术可万余兵马败于方腊之手,如今,河北遍地烽火,百姓深受其害,朕深恨之!”
如此说来,岂不是已然证明了“借师助剿”成了笑话?
懿肃贵妃骇得娇躯乱颤,“官家,不如抽调北地西军吧,金人靠不住,最终还是要靠我大宋精锐!”
赵佶犹豫再三,始终难下决断。
懿肃贵妃还要多言,却被赵佶喝斥了一番:“这等军国大事,你等妇人听听也就罢了,若是敢走漏风声,朕绝不轻娆!”
懿肃贵妃自然连连应承下来,“大宋是官家的,妾身也是官家的,官家想要作甚,妾身怎敢多言?”
赵佶微微颌首,再无梅开二度的心思,“睡吧!”
没多久,懿肃贵妃昏昏睡去,可赵佶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种时候,若是李师师在就好了,世间也只有这等奇女子才能一解忧愁!
其余嫔妃背后都有着纠缠不清的势力,她们对赵佶只是刻意讨好,而在背后里谁也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情。
这等烦杂的国事实在惹人生厌,还是李师师那里逍遥自在!
想到这里,赵佶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明日就让梁师成安排,去见李师师!
这便是赵佶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这一夜,就在汴京水门附近的熙河军大营中,熙河经略使姚平仲与马扩坐在私室内,四目相对。
二人已不知对视了多久,木案上原本还有美酒佳肴,此时早已经冷透了。
忽然,马扩振臂怒吼:“姚相公怎可如此行事!金人可是应邀而来,岂能与方腊合兵共击?如此以来,一旦触怒金人,使其大兵压境,那又该如何是好?”
姚平仲叹了口气:“马子充,金人入关,未伤方腊,已伤我大宋根基,若是任其在各地肆虐,只怕方腊要坐收其成矣!”
马扩皱起眉头,“金人屠戮百姓之说,多是方腊以讹传讹,他惧我朝廷与金人联手,所以使人传遍谣言,相公怎可中其奸计?”
姚平仲扬起一卷战报,嘴里道:“马子充,宋金联盟,初衷是应对辽人,收复燕云,就算联盟破裂,又与你何干?你且看,这都是金人在北地造下的杀孽!我等宋臣,不能一错再错了。”
马扩接过战报,半晌便浑身颤抖,“银术可该杀,此獠不遵阿骨打之令,竟敢屠戮我子民,我一定上奏阿骨打,治其不遵王命之罪!”
姚平仲摇了摇头,“马子充,你曾数次去过金人聚落,你觉得,这全都是银术可一人之过吗?”
马扩半晌未曾说话,金人之野蛮、凶悍,即便是现在,思来历历在目!
这等族类,即便银术可在金人之中颇有威望,可若是没有麾下谋克的支持,只怕也很难做出这等凶残行径!
“某愿去约束银术可,使其依约行事!”
姚平仲正色道:“马子充,你得皇帝赏识,多次来返南北,最终与金人缔结海上之盟,议定灭辽之大事,这是大功!可金人终究不是家中良犬,它们是食人的恶狼,引狼入室,终究要为恶狼所害,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其灭杀,否则,非但伤不了方腊分毫,反倒让其尽收北地民心,这可是大祸!”
事已至此,马扩叹了口气,“金人已成疲兵,灭之不难,可难得是后续该如何对付方腊?要知道,银术可南下之时可是有近万精兵强将,现在,连他们都不是方腊的对手,又有谁能平叛?”
姚平仲眯缝着眼,“朝廷已与西夏商议妥当,增加三百万岁币,换取西军平叛,在此期间,西夏绝不寇边!”
马扩摇了摇头,“金人不可靠,难道党项就是信人?”
姚平仲很是无奈,“眼下我等也别无选择了,除了这西军之外,普天之下,又有哪支兵马会是太平军的对手?”
马扩咬了咬牙,“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银术可,我要跟他言明利害,若他能够约束部众,金人依旧是我大宋盟友!”
“若银术可不应呢?”
马扩意兴阑珊,“那便是金人不履约,与我大宋无关,某会将其驱逐出境,确保金人不伤我大宋子民!”
姚平仲觉得马扩过于理想了,如果金人如此听话,又怎么会闹出怎么多事端出来?
一番商谈过后,马扩意识到自己作为联金的代表,已经成了人神共愤的对象。
这时候留在汴京,只会招人谩骂,与之相比,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漩涡为妙!
……
河北,六月原本是收获的季节,然而,由于金兵肆虐的缘故,不少即将收获的庄稼全被金人喂了马。
为了抢收庄稼,不知多少百姓惨死于金人之手。
粮食,百姓视作身家性命
金人毁粮,就是与百姓不共戴天!
为此,有的地方官员组织百姓一道抢收庄稼,与金人厮杀,当然,也有官员任由金兵肆虐,无所作为!
太平军每到一处,第一件事便是募集兵源,第二件事便是分田到户!
有的时候,士绅们尚在城内,而城外的土地便已经被太平军分完了。
等到太平军走后,手中分有武器的乡兵当即壮了胆子,他们想要与士绅对峙一番。
可士绅有钱有手段,很快便将乡兵一一分化。
于是,分好的田地被士绅重新收回,敢于站出来的乡兵只能逃往他乡。
太平军的到来好像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然而,只有当地的百姓知道,原来,土地真的可以是自己的!
那种短暂拥有土地的幸福感着实令人憧憬!
下一次,下一次若太平军再来,即使与士绅翻脸,也绝不能将到手的田地交出去!
百姓们在心中暗下决心,期盼着下一次分田能够早一日到来,而他们当中敢于反抗的同伴已经追上了太平军,告知了事情的经过。
由于金人尚在肆虐的缘故,太平军并未第一时间回兵,只是让乡民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
这一日,马扩终于见到了银术可。
此时,金人刚刚屠了一个村寨,大队人马正在河边埋锅造饭。
“银术可,可曾忘记阿骨打的使命?”
银术可眯着眼,“未曾忘!”
“可曾忘记宋金盟约?”
“未曾忘!”
马扩掷地有声,“既然未曾忘记,为何大金勇士要屠戮我国百姓?”
银术可颇为讶异,“难道使者不知?这些百姓全都是勾连方腊的叛逆吗?我等依约而来,为的就是剿灭贼寇,如今,杀些刁民而已,使者何故大惊小怪?”
马扩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谁也没想到银术可竟然如此狡辩!
“正值收获季节,为何糟践良田,抢夺粮食?”
“这个我倒要问问使者了,南下之前,宋廷向我大金保证,将保障南下大军一应所需之物,可直到现在,宋廷可曾支应过一文?若非我大金好汉懂得自己动手的道理,只怕早已饿死在这了”
马扩怎么也没想到,银术可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这等倒打一耙的招数简直炉火纯青。
马扩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三言两语却让银术可诘问了一番。
不得已之下,马扩只能再度提出要求:“贼人奸猾,纵使有些无辜百姓,也应以教化为主,杀戮次之,银术可,我们的目标还是应该放在方腊的贼军身上,只要将其军队剿灭,这些百姓便能回心转意!”
银术可冷冷一笑,“若是如此,谁来供我军粮?”
马扩拍了拍胸脯,“自此以后,我留在贵军之中,一应所需,俱由我出面!”
“如此甚好!”
“还希望银术可能够约束部众,不得滥杀无辜,否则,某必定要面见阿骨打,言明真相!银术可,好自为之!”
银术可不惧威胁,正所谓债多不愁。
连番战败之下,金人全靠接连不断的杀戮才堪堪保持了旺盛的斗志。
若是强行制止,只怕用不了几日,这数千战兵又会生出厌战之心。
没了嫡系谋克,银术可一心想要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为此,又怎么会自缚手脚?
于是,在次日顺利获取军资之后,银术可故技重施,依旧放任军卒大肆杀戮。
闻讯之后,马扩找到了银术可,“为何杀人?”
“君不闻磨刀的道理吗?莪大金的勇士,只有通过不断的厮杀,才能磨砺出举世无双的战技!”
马扩大恨,“银术可,你有数千兵马,为何不与太平军厮杀,反倒屠戮无辜百姓?难道,我大宋百姓在你眼里就是磨刀石吗?”
银术可贴近马扩眼前,冷冷说道:“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某要复仇,某要为死去的六千族人报仇,眼下,只不过死了这么点汉人,某满腔的怒火才泄了万分,某还要去江南,去方腊的老巢走一遭,某要让那里血流如何,某要让方腊无家可归,某要让方腊悔不当初!与我大金作对之人,某要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终生懊悔。”
马扩嗔目结舌,半晌才说到:“难道你怕了方腊的太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