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年猛然惊醒，满头大汗。

“姐夫？姐夫？”

映入眼帘的是眉头紧蹙的军师，“你醒了？你又梦到刺客了？吐了好多血……”

姬年这才发现自己虚弱得快要抬不起手指了，苦笑一声，“岂止是刺客，甚至——”

话说到一半，他却沉默下来。

军师……是他的敌人。

有些情报，还是先想一想，再决定是否告诉她吧。

“天子陛下。”

耄耋老者的声音惹得姬年抬头，发现他终于睁开了眼：“你的病，老夫见过。”

“见过？那有办法治吗？”姬年精神一振。

然而，老神医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面色僵硬。

“无药可救。”

老者摇摇头：“老夫行医两甲子，曾遇到过数次这种病……不，不是病，而是妖术，中此术者，梦魇缠身，千奇百怪，有诸侯公子梦见沉入水潭，有大儒弟子梦见跌落悬崖，有武尊子嗣梦见烈火焚身，但结局都一般无二——气血凋零，生机紊乱，呕血而死。”

顿了顿，老者轻叹一声：“中此术者，全是未曾修炼的肉体凡胎，一般一月即死，天子亦未修炼，能活到今日，多亏了天子血脉的福分。”

姬年已经听不进去他后面的话了。

他面色怔然。

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吗？

“天子也不必绝望，老夫乃医家传人，既遇症，便寻方，虽无力根除，但亦可延命。”

老者叹息一声：“方名无眠丹，服一颗一日无眠，只能连服三日，后须休息一夜，至多服三十颗，可拖延死期，之后，便要看天子自己的造化了。”

“万分感谢。”

姬年沉默良久，拖着病躯起身行礼，“若有转机，先生于我，如同再造之恩。”

“不敢当。”

老者又叹了口气：“老夫有愧，若非师门训诫、不以尊卑区分病人，老夫也不必拂天子之面，让天子亲自登门，也就不会有这场刺杀了。”

“今日没有，明日也会有。”

姬年想起梦中白无常，苦笑一声：“我大概是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盯上了。”

……

记下丹方，拿好药材，姬年便和军师一道踏上回宫的路程。

一路无话。

军师三番五次想逗姬年开心，但无论是多么激烈的荤段子，甚至做样子要强拉着他去逛青楼，都没让姬年笑起来。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繁华街景，像是想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看看这片土地。

最后，军师也沉默下来，看着手里的丹方，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直至回到王宫。

而马车一进王宫，又一个坏消息迎头撞上。

“两个刺客都死了。”

和前来报告的羽族军官交流片刻后，军师回到马车，面色阴沉如水。

“怎么死的？自杀？”姬年一愣，面色难看，他还想着去天牢亲自审讯那对黑白无常呢，那可能是唯一的转机了。

“不……”军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们……很久之前就死了，只是进了天牢才突然断气，姐姐亲自出手，做了尸检，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生机至少断绝三年以上，只是靠丹药使尸身不腐、靠外人灌输真气维持功力运转、靠着奇异功法维持生机表象——”

姬年眼睛渐渐睁大。

“难不成，两年前的那个刺客，也是——”他喃喃自语。

“两年前的刺客，当场就被姐姐拍成了肉泥。”军师苦笑一声：“谁又会想到去给一堆肉泥验尸呢？直接就铲去喂了狗，等姐夫开始做噩梦，狗都已经……”

姬年面色难看至极。

这下，唯一的线索断掉了。

这下，可真见了鬼了！

“姐夫，不要着急，尸体还完整，我是阴阳家半圣，或许能再找到一些线索。”

军师安慰道：“先别想太多，去洗浴更衣，参加祭典吧。”

“……好。”

急也无用，姬年叹了口气，与军师一道向寝宫行去。

夏商周三代，祭祀都是天子的主要业务，在这个玄幻世界，祭祀更被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纵然姬年性命垂危，祭祀也必须去。

洗浴更衣完，姬年和军师坐上天子六驾，一路来到明堂，也就是东周太庙。

巍峨庄严已不足以形容其气派，在周室衰微的今天，也唯有这里，才能彰显何谓“天子威仪”。

但姬年的视线却并未被太庙所吸引，也没有在意两侧的众卿百官。

下了车，他的目光径直看向最高处。

太庙中央，祭祀台上，九鼎之前，唯有一人。

成熟的女人，绝色的容姿，完美的身材。

且不同于其他羽族，她有着两对黑色的羽翼。

两对羽翼是羽族纯血王族的标志，不算太过罕见，军师也是。

但羽族历史上，拥有黑色羽翼的，却只有她一人。

将军。

九州四海，北蛮南妖，东周列国，诸子百家——这个时代的最强武力。

作为一个玄幻世界，九州大陆的力量体系有点儿奇葩。

22世纪文娱高度发达，姬年前世读过看过的玄幻作品很多，但因为工业化生产，其力量体系都很类似，一条路走到黑，再分成繁多等级……

但九州有三条，等级制也只有四步。

九州三道：王道，圣道，武道。

第一，国运成王。

士，卿大夫，诸侯，天子。

第二，功德成圣。

根据诸子百家不同，等级称呼不同，但第四步都是圣人。

第三，炼体成武。

后天，先天，天人，化龙。

而且，这三条路还可以兼修，没有门槛。

当然，大道唯公，等价交换，想多吃多占，就得付出更多，绝大多数人还是只选一条路，力图精益求精，只有极少数先天条件优越的人会双修，譬如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各种王道冠冕的贵族。

而且，这种双修也是有上限的。

在过去，九州公认，以一人之力，在有生之年，无法同时达到两条道路的巅峰。

毕竟，就算是理论上最轻松的那条路，以天子之身登临圣位或武道化龙，都没人能走通过。

周文王是圣人而非天子，周武王是天子而非化龙，周公旦是圣人也离天子仅有一步之遥，但……他放弃了夺位。

八百年过去了，九州大地上的人已经不再幻想这个可能性。

然而，这个可能，却又偏偏化作了现实。

还是以一种最不可能的方式。

兵家圣人。

武道化龙。

将军。

年仅二十六岁，便成为这个时代的最强武力。

每每在九鼎之前看到她，姬年都不禁在想，倘若羽族足够昌盛，能像人族一样凝聚人道意志，封授天子之位……那么，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三道巅峰，该是怎样的恐怖？

只是想想，便令人战栗。

倘若那一幕真的发生，那么稷下学宫的儒生所担忧的蛮族大世、人族衰微，恐怕就要化为现实了。

所幸，羽族的生育率决定了一切，相差百倍的数量级，让他们即使凭借一时军事优势占据广阔疆土，难以凝聚羽族自身的“羽道意志”。

正因如此，将军才选择了军师所说的这条道路。

也让姬年落入这般境地。

念及于此，姬年轻叹一声。

这时，祭祀台上的将军也注意到了姬年的视线，她转过身来，四翼扑动，飞到两人面前。

离远些还好，将军一到身前，姬年便忍不住屏住呼吸。

压迫感。

和军师完全不一样，明明有着同样级别的美貌，但姬年完全无法将“美人”二字冠于将军的头上，只能用“强者”来称呼她。

譬如她那双强者的眼神，金色双瞳，冰冷而残忍，毫无感情，看着姬年，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每每被那双苍金之眸锁定，姬年都能感到宛若实质的杀气，那是只能在草原的千里狩猎、在战场的修罗屠戮之中磨炼出的杀气，让他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发出警告，远离这头食物链顶端的高等猎杀者。

但他又该如何远离？

“蠢货。”

将军漠然道：“最开始遇到意外情况时，为什么不呼唤我，而要自己逞能，暴露在刺客面前？”

“……”

姬年沉默。

在军师面前，姬年随意调笑，因为军师讲道理，只要他还有活下去的价值，他就有讨价还价的空间，甚至可以慢慢和她达成某种程度上的亲密关系。

但在将军面前，姬年不敢反驳……因为将军不讲道理。

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天子遇见将，无权岂敢亢。

惹怒了她，就算死罪可免，晚上的活罪也难逃。

化龙境的武尊，想要在床上蹂躏他这个未曾修炼的天子，那可太轻松了。

姬年已经不止吃过一次亏，所以涨了记性。

“哼。”

将军挑了挑眉，却没有继续追责，而是又看了一会儿姬年的脸。

就像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看了半晌，她的手摸了摸姬年的侧脸，俯下身，在他嘴唇上吻了吻。

然后转身。

“走吧。”

声音依旧冷漠。

姬年感受着嘴唇的温度，心情复杂。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和将军已经做了千日夫妻，却还没搞懂，她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按理来说，两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对将军来说，不过就是个承载天子血统的生育工具，使命完成，就必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她平日对他的态度也印证了这一点，除去祭典和少数其他情况之外，姬年只能在晚上见到她。

但要说仅仅如此，也不尽然。

就像刚刚的抚摸和亲吻一样，在床下与姬年见面，将军也时常表现出情人般的亲昵。

姬年吃不准这其中的意味。

一开始，他也幻想过，这是因性生爱，两人毕竟都是彼此的第一次，再加上一千个日夜的交合，铁人也该磨出感情来了。

再过段时间，说不定将军就被直接攻略，连带着军师和羽族九师变成嫁妆，让他正式开始称霸九州之旅。

但现实显然没有这么意淫。

别的不说，姬年自己很肯定，他压根就没喜欢上将军。

而将军也应当是如此，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看姬年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看猎物的模样。

那她又为什么表现出这种亲密呢？

对猎物的安抚？

对宠物的玩弄？

隐藏极深的细微爱意？

还是军师的特意安排？

姬年不得而知。

说不定只是单纯的贪图美色……毕竟，在这个血统论的玄幻世界里，拥有天子血统的他，也拥有一幅男女通杀勾人心魄的好皮囊。

想当初将军进宫，第一眼见他，也是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军师咳嗽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开始说台词。

希望不是最后这个可能吧……不然姬年就觉得自己的这一次人生太悲哀了，明明穿越到了男频的玄幻世界，却拿了个纯纯的女频女主剧本。

心思杂乱间，祭典开始了。

这一次的祭祀，是每月固定的小型祭典。

经过了前面奏乐、颂辞、跪拜、宰牲、献天等一系列流程，很快就到了最后的重头戏。

也是这个世界，一切祭祀活动的目的所在。

站在九鼎之前，姬年手持青铜祭祀刀，在手指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一滴金色的血液，滴落一尊鼎中。

下一刻。

九鼎之中，紫光大放。

一道通天贯地的紫气之柱，从九鼎升腾而起，洞穿云霄，让整座王宫之上的云层都四散而开。

姬年仰望紫柱，不由轻轻叹息。

这就是人道气运，王道修行的必备之物。

可惜，他才十七岁，在年满二十，举行天命大典，加天子冠冕之前，这些气运，他一丁点儿都拿不到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沉在九鼎里。

同样可惜的，还有另外一件东西。

姬年视线再向上看，冲天紫气的尽头，还能隐约看见一样事物的虚影。

那是一枚卷轴。

那是比人道气运更重要的东西。

天子之器，河图洛书。

伏羲氏时，黄河出龙马，献河图。

大禹时，洛水出神龟，献洛书。

从此之后，夏商周三代，代代传承。

“要是能提前把你拿到手，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吧。”

姬年轻声叹息：“你若有灵，能否应我一声？我可能是周朝的最后一代天子了，看在我列祖列宗八百年来日夜祭祀你的份上，帮我一次忙如何？”

紫气虚影，不为所动。

姬年自嘲地笑了笑。

也对，夏桀商纣，或许还要算上周幽，亡天下的君主又不止他一个，河图洛书真要有灵，那夏朝就该延续两千年不灭才对。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过身来。

到这个时候，祭祀便已经结束了，呼唤紫气的目的是让它吸纳过去一月的各国气运，这个过程持续一周，他不需要等在这里。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身时，太庙广场上却传来一阵哗然。

“那是什么——”

“天子，当心！”

“快躲开！”

什么鬼？

又有刺客？

姬年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看到最后的一幕。

苍天尽头，河图洛书的虚影之上，打下一道光来。

意识被光芒吞没之前，姬年的脑海中只来得及涌现出一个念头。

——既然有自主意识，干嘛非得等我床上被x九百八十二次、梦里被杀六百三十七次以后，你才露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