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年睁眼,发觉自己坐在一座高山凉亭之间,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正在石桌对面盯着他。
“卧槽?”
姬年吓了一跳,这也太典了吧。
“怎么了?”
白发老人笑道:“你故乡世界的某位长辈,跟我长得很像?”
“故乡世界……你知道我是穿越者?”姬年心中一惊。
“嗯,这是我在八百年前,用河图洛书占卜得知的。”
“八百年前?”
姬年一愣,这个时间点太过熟悉,加上占卜二字,他的眼睛骤然睁大:
“等等,你莫非是——”
“姬昌,或者按你们现在的叫法,周文王。”白发老人笑了笑,轻拂长须:“算是你这具天子之躯的祖宗,不过不必担心,我不会占你这点便宜的。”
“……看来这个世界背后还隐藏了不少东西。”最初的惊愕过后,姬年回过神来,若有所思道:“人族史上最强的孔圣,寿元也不过三百载,您却能活到八百年后。”
“不,我并非活着,而只是一缕残魂。”
周文王摇摇头,“虽不清楚孔圣是哪位,但既然我没听说过,那他必然是我后世之人——后世之人,必强于先世,这便是此世天道。”
姬年愣了愣。
的确,这也是九州作为玄幻世界显得奇葩的一点,它没有传统玄幻的崇古薄今,力量体系随时代前进而发展,譬如,人族史上的第一位武道化龙,在夏朝才诞生。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残魂?
姬年瞳孔一缩,脑海中瞬间浮现白无常的狰狞笑容。
但他很快收敛,面色如常道:“但横跨八百年,就算只是残魂,又如何做到……先不说别的,光是残魂这个概念,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别着急,让我从头说起吧。”
周文王笑了笑,“首先,你能明白我为何要留这缕残魂来见你吧?”
“您想保住周朝的基业。”
姬年思忖片刻,道:“想让我如平王东迁一般,再兴周室,创立一个季周?”
“没错,八百年前,我寿元将近,便将西岐托付给吾儿,归隐山野,尝试用河图洛书占卜大周的国运。”
周文王说道:“最初的结果让我很宽慰,我看到吾儿伐纣成天子,大周国运绵延八百载,中间一度将亡,却又延续了下去,虽然看不清其中细节,但足够了,真的足够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偏偏,最后又看到了你。”
“我有那么特别吗?”姬年苦笑:“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我当下的处境……但就算你活过来,大周都别想复兴。”
我已经快死了,而你,刚活过来就得被将军一剑砍了。
“你的特别之处,在于未知,完全的未知。”
周文王摇摇头道:“河图洛书的占卜,只到你降生为止,自那之后,未来一片混沌,我甚至无法确定这缕残魂何时会被你唤醒。”
姬年愣住了。
“而未知,就意味着可能性。”
周文王的眼睛神采奕奕:“我老了,唯一的执念也就是周朝的国运,既然天道给了我一个可能,我又怎能说服自己不去抓住它呢?”
顿了顿,老人说道:“所以,我在最后一个月里,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姬年屏住呼吸,知道重头戏来了。
“最开始,我很头疼,岁月长河冲刷一切,不管我在西岐埋下怎样的宝藏,八百年后,都将面目全非。”
周文王叹息道:“所以有实体的礼物被排除,那么,无形体的知识传承呢?这或许可行,但我又早已把圣道传遍西岐,再经过八百年的发展,后人肯定远远强过我。”
确实,当代那位隐居的鬼谷子,在阴阳八卦一道上绝对比周文王厉害多了——就连他的徒弟都有好几位成了圣。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的人成圣,是因为他能成圣,有的人成圣,是因为最高境界只能成圣。
姬年听得也入了神,他也不禁思索起来,如果换成自己,在一个薄古厚今的世界观下,隔着八百年的时间长河,怎样帮助下游的后辈?
“最后,我得出了唯一可行的答案。”
还没等姬年想出个什么,周文王就揭秘道:“那就是,让未知变得更未知。”
“让未知,变得更未知?”
“是的,既然旧的道路必定会被后人开拓,那我就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把它留给你。”
周文王微微昂首:
“——九州的第四条道路!”
九州三道,王道,圣道,武道。
自人族有可考的历史以来,世世代代,人们都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不多不少,不增不减。
但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人族起于荒野,最初的先民,也不过和妖蛮凶兽一样,用爪牙撕咬猎物,吞噬血肉,锻炼体魄,修行最原始的武道。”
周文王双目如炬:“所谓王道,是因为先民集聚,以血盟誓,有了部落与国家,所谓圣道,是因为先民聪慧,以言约行,有了教化与信仰,此二者,皆为后来之物,虽然年代久远,创始者姓名已不可考,但毋庸置疑,都是人的创造。”
“既是先人可创,那后人亦可再造!”
听到这里,姬年已是屏住了呼吸。
无论成败,单论这份再造乾坤的信念,老人便无愧文王之名。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思考过第四条道路的问题。”
气势如虹的宣言之后,周文王顿了顿,语气稍缓,“当年,我在王道和圣道上都走到了头,又毫无武道天资,前路断绝,伐商大业却遥遥无期,绝望之际,不禁思考过,是否能再创一条我能走的路出来。”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我足足思考了数十年,才有了一丝头绪,将视线集中于一个突破点上。”
“灵魂?”姬年瞬间联想到残魂二字上。
“没错。”周文王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魂灵的传说自古存在,但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证,这是极大的反差,而反差,总意味着突破。”
“所以,您找到了发现灵魂的方法?”
“不。”
然而,周文王却摇了摇头:“我没找到什么发现灵魂的方法。”
“啊?”姬年眨眨眼,不禁有些意外。
但这份意外,很快被惊愕取代。
因为他听到了周文王接下来的话。
“这个世界的人,不存在灵魂。”
周文王说道:
“——所以,我创造灵魂。”
姬年瞳孔紧缩。
“您是如何做到的?”
“过程艰辛无比,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说最后的结论吧。”
周文王说道:“我自斩了我的圣位,把它变成了我的灵魂之基。”
“……”
姬年一时哑然。
是了,也唯有付出圣位的代价,才显得凭空创造灵魂勉强算得上合理。
“但,这不就也意味着……”姬年很快想到另一点。
“没错,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圣人,才能修行第四条道路。”周文王笑了起来:“你一定想说,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是吧?”
废话,九州一共才诞生过多少圣人,拿圣位当敲门砖,这是什么离谱的修炼体系。
姬年苦笑道:“我可不是圣人,您这第四条道路,与我而言……”
话说到一半,却又打住了。
他恍然大悟。
“哈哈,这就是这个礼物最妙之处了。”周文王大笑起来:“是的,这个世界的人没有灵魂,所以只有圣人才能自己创造灵魂来修炼,但你不一样啊!来自九州之外的你,必定一开始就有灵魂!”
原来如此!只有穿越者才能修炼的道路!
姬年明悟。
然后,在一瞬间,想起了白无常的话。
——你怎么知道阴天子陛下赐我们姐妹小名,叫小七小八的……
“以你的资质,便是这第四条道路最适合、也可以说是唯一适合的修炼者。”
周文王凝视姬年,像是在看着某件稀世的珍宝。
“……”
姬年沉默片刻,却没有像周文王一样露出喜悦的神情,反倒眉头微蹙。
“文王……陛下。”
姬年斟酌着用词,“或许是我多想了,但……”
“我懂。”
周文王一怔,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你在担忧,这份礼物之中,裹着毒药,是吧?”
姬年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残魂。
灵魂修炼。
唯一适合的资质。
这些不详的名词,很难不让他多想。
当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黑白无常,和那位“阴天子”啊。
不过,他暂时没有跟文王提及阴天子,只是说:“坦白地讲,我想到了一个词……夺舍。”
“夺舍?”周文王咀嚼着这个名词,点了点头:“乡野间也有鬼祟附体的传说,我能想象你的担忧。”
“既然如此,那您该如何让我安下心来,接受您这份礼物呢?”
姬年看着周文王:“语言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对第四条道路毫不了解,您讲得再好,我也无法贸然信一个字,我只信我能看到的——那就是,一个来自八百年前的亡灵,他已经活了八百年,他怎会不想再活下去呢?”
“……唉。”
周文王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果然如此,八百年前,卜辞中便有凶相,说你我相会,非一帆风顺,今日果然成真了。”
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不过,幸好,卜辞中也显示了对付你这般态度的唯一方法。”
这话里有几分不详的意味,姬年的精神紧绷起来。
然而,周文王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撕破脸皮,露出百年老怪的狰狞面目来。
而是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姬年的世界,骤然间停滞的话。
“你,不想回家吗?”
时光仿佛于此停转。
在周文王的视线中,以石桌中线为界,河图洛书幻化出的小世界一分为二,在姬年端坐的那一侧,山野破碎,白云分割,凉亭崩塌,石桌跌落,万物归于虚空之中,只留下一片深渊般的黑暗。
姬年坐在黑暗中,恍然未觉身边异象,搭在“桌上”的手指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雕,连魂灵都定格在了原处。
纵使有所准备,周文王的眉头还是跳了跳。
这个小世界,建立于他和姬年的灵魂之基上。
眼前的异象,只能说明一件事。
姬年的灵魂,已经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了思考周文王的这句话上,连一丝一毫的余力,都不会再分给幻境的构筑。
这可不是主观意志动一动能办得到的事,而是深邃如海的潜意识,自然而然的显化。
毫不夸张的说,这意味着,在姬年的心中,“回家”这两个字的诱惑力,比整个世界都重要。
在回家的可能性面前,山河崩塌,宇宙破碎,这个世界的死亡,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就算卜辞上已有预兆,周文王心底还是不禁犯嘀咕。
他的故乡,究竟有什么?
“……”
良久。
良久良久。
姬年抬起头来。
“除非您有信心在片刻之后便让我魂飞魄散,直接夺取我的躯壳,否则……请不要骗我。”
同样是青年人俊美的模样,但在周文王的眼中,一切却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不再柔和,
“如果您是想通过虚构一个回家的希望,来引诱我为您再造季周……那么我会如您所愿,穷竭一生,席卷宇内,扫平六合,并吞八荒,创造九州大地第一个大一统皇朝。”
顿了顿,他轻声道:
“然后,在我发现回不了家后,我便将亲手彻底毁掉这个皇朝。”
周文王瞳孔微缩。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的卜辞之上,会有凶相显现。
变数。
变数。
可大吉。
亦可大凶。
“……我没骗你。”
周文王的声音下意识地有些干涩:“让我慢慢来说吧,既对故乡有如此执念,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肯定第一时间就在想回去的方法,但你没找到,对吗?”
“……嗯,自咿呀学语之时,便开始找,找了十年,毫无希望。”
姬年垂下头来,闭上眼睛,“这个世界的上限太低了,圣人寿终三百载,哪里去找破碎虚空、穿梭世界的手段,唯一算得上可能性的人道意志和河图洛书,细细翻阅古籍,询问前代天子,也无法从中发现一丝可能性。”
“在那之后,我便放弃挣扎,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中间也曾遇到过疑似的同乡,让我一度燃起希望,但再三逼问,无论她是不是我的同乡,她显然也不知道回去的办法。”
“但希望存在。”周文王说道:“可别忘了,这个世界的上限虽低,却不断上涨。”
“我也往这方面想过,但我有那个时间吗?”
姬年苦笑道:“莫非你是想劝我,只要修成第四条道路,就可以灵魂不灭,靠活得够长,熬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进化到破碎虚空?别搞笑了,人族历史三千年过去,最高武力才到现在的境界,想等到穿梭时空,我怕是要等四万年!”
“天知道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逝到底是什么比例,真等到那时候,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说的希望,当然不是靠虚度光阴。”
周文王摇摇头:“占卜之道,知晓未来是一方面,找出策略是另一方面,八百年前的卜辞中,除去预示你的降生和来历之外,还给出了唯一的提示,那就是如何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什么路?”姬年定定地看着周文王。
“……”
周文王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起来有些滑稽,在对面年轻人的眼神下,他竟然找回了几分当年面对纣王的恐惧感。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四道合一。”
周文王终于给出了答案:“王道,圣道,武道,还有我初创的第四条道路……以一己之力,把这四条路都走到尽头,你便会看到新的前路。”
“而回家的希望,就在新路的尽头。”
“这便是河图洛书对你的承诺。”
话音落下,周文王下意识有些紧张。
毕竟,这个条件,实在是太过苛刻了。
这真的是三百年寿元内可以办到的事吗?
此刻,他自然担忧,姬年当场翻脸。
然而,他却并未看到预料之中的场景。
“是吗?”
姬年沉默片刻,轻声道:
“好,那三十年之内,我便试着走到尽头,看看你们有没有骗我。”
“三十年?!”
周文王一时瞠目结舌:“等等,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圣人寿元三百岁,你能在这三百年里把四条路走完已经很艰难了,三十年……这是足足十倍的差距!”
“十倍……听起来真是个值得怀念的数字。”
姬年摇摇头:“其实,三十年这个数字,也不是随口说的,我就是将圣人三百岁的寿元除去了十,才得出的三十年,因为十这个倍数,对我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意义。”
“什么意义?”周文王愣了愣。
“说来也是命运的巧合吧,刚好,我上个月还是十六岁,而十这个倍数的意义,则是诞生于我上辈子的十六岁。”
姬年闭上眼睛。
仿佛又回到前世。
听风雪喧嚷,看流星飞翔,少年少女歌唱动荡的青春,奔赴遥远的战场。
他轻声道:
“那一年的六月,我被派去防卫地月拉格朗日点,算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上头只给了我九个人,连上我,总共只有十台天人初代机,而我们的对手,则是整整一百台,刚好十倍的差距。”
“但我打赢了。”
“个人击落数五十三台,是人类联邦有史以来第一个皇牌天人驾驶员。”
“正是那一战,教会了我,什么叫做——人类的可能性。”
周文王沉默了。
倒不是因为震撼。
而是没听懂。
大概思路能理清,绕口的“地月拉格朗日点”应该是地名,用“点”来描述,又只有十个人就能守,肯定很小,“天人二代机”和“驾驶”联系起来,可能是战车或马匹一类的东西。
换句话说,他前世十六岁那年,为了守一个小据点,带着九个骑兵,打赢了一百骑兵,自己杀了五十三个?
好吧,周文王承认,的确堪称勇武非凡,不过也不至于让他那么自豪吧?姬发年少时武道修为突飞猛进,十五岁时也曾率兵打出过类似的战绩,毕竟两军交锋,只要我军强者率先斩杀敌军强者,接下来很容易发展成一面倒的屠杀。
这种小事,怎么能和四条道路相提并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