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府回来,已经傍晚,木归宜接过蝴蝶风筝拿在手里赏玩,听了白苏燕的转述,半晌没动静,只把玩着风筝。
直到昭昭进来点起灯火,禀告晚饭已经备好,木归宜才放下风筝,对白苏燕道:“你把我那件新做的水蓝襦裙备好,到时候我穿那套去。”
白苏燕有些迟疑,“那件不是老太君给小姐选秀时准备的?”
木归宜混不在意道:“无事,还有套茜红的。”
说来,近些天京中忽然流行起日落时,晚霞般的茜色,据闻不知是哪位心灵手巧的小姐,弄了一个“落暮茜霞妆”,风靡一时,引得夫人小姐争相模仿。
与此同时,有“落暮茜霞妆”,就有相对应破晓时分朝霞般的“懒起红旭妆”,就白苏燕自己看来,两者颜色差别不大,所幸梳妆方面,木归宜也从未叫过她,偶尔几次,也不作要求。
清明节
由程大奶奶做东,邀请各府小姐到程家的京郊别院踏青、打马球、玩秋千架,临到目的地,白苏燕抬头一看,匾额上书:万乘园,这不是皇家别院?!
不止还算一人迷惑,其她小姐也是不解,确认过请帖,地址无误,一时间站在门口都有些无措,哪怕园门开着也不敢上前。
白苏燕细细回忆了一下帖子上的内容,帖子上只写了地址,却并没有写明这院子的名头。
“想来不是程大奶奶做东,是宫里的贵人借了她的名头来宴请诸人了。”云瑶池今日梳了堕马髻,戴蝴蝶流苏簪,化得是时下流行的“落暮茜霞妆”,内着橘红色襦裙,外套茜红对襟大袖褙子,臂上明黄披肩,手上一柄芭蕉式样的团扇,明艳端华。
木归宜将手中的湘妃竹扇收起一礼,笑盈盈道:“今日我与姐姐是想到一块了,连衣裳都是一样的。”说话间,她发髻上垂下的流苏跟着晃动,身上同样的齐胸襦裙、对襟大袖褙子,拢着披帛,不过她是水蓝的。
云瑶池拉住她,也是笑盈盈的,“哪一样了,你今日化得明明是落梅妆,拿的也是折扇,唉,还是你会打扮。”
云瑶池这一叹也是有理由的,在场诸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茜色,上霞妆的更不在少数,显得木归宜这一抹蓝十分出挑。
“姐姐就别打趣我了,”四下望望,木归宜打开折扇,掩住绛唇,凑近云瑶池耳畔,轻声问道:“那边穿紫衣的,我看着眼生,姐姐可认识?”
云瑶池其实也早就看见那道紫色倩影,同样陌生,不过略想想也知道是谁了,便也用扇掩住半面,小声道:“大约是赵家大小姐,闺名苍伊,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她。”
赵苍伊与白苏燕是大倾齐名且仅有的两位女将,唯二受封的女将军,皆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累累功绩换来的。
有趣的是,这也是白苏燕第一次见到赵苍伊,她估摸刚巡边回来,身上的肃杀之气未消,宛若一柄半出鞘的长剑,剑上的寒光晃得人心生恐惧,惧于她这等气势,其她人不知不觉回避一二,就在她周围空出一圈来。
云瑶池指了指赵苍伊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指的便是赵大小姐吧!”话音刚落,隔了一丈远的赵苍伊便看了过来,似笑非笑的朝她们一抱拳。
“这是听到了?”云瑶池有几分尴尬,更多是不可思议。
木归宜以扇掩面,掩去唇边的弧度,打趣道:“我们又没说赵大小姐坏话,她听到了,这是在感谢我们呢,姐姐,我们该还礼!”云木二人落落大方地还了一礼。
赵苍伊觉得有趣,本想上前认识一番,不巧,万乘园里头款款走出来一人,正是这次聚会名义上的东道主程大奶奶,陈言琴。
快一年不见,陈言琴娟丽的五官里添了属于少妇特有的鼠婉与清媚,想来婚后夫妻恩爱,诸事和顺,笑容里也多了些轻松,“可吓到诸位妹妹了?”
陈言琴的三位同胞妹妹早已围上去,陈言棋快言快语,“姐姐早先说的惊喜,真真是惊到了所有人。”
陈言画附和着点头道:“姐姐也不早说,我还以为是寻常姐妹们聚聚,挑了件常服就过来了。”
看样子,陈氏姐妹似乎也不知道今日踏青踏到万乘园里来,一个个也是疑惑不解。
陈言琴掩唇一笑,对陈言画道:“你看今日可有你陌生的,不全是熟识的姐妹。”
转而对诸人福了福,“若吓到诸位妹妹,陈氏在此赔个不是,诸位妹妹都别站门口了,快些进来吧!”
在场诸位无不出身京城显贵,早先白苏燕就扫了周围一圈,心里过了一遍,居然没有一个家里父兄职位低于五品的,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白苏燕察觉了,也有敏锐的发现这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一时间纷纷在心里猜测,是谁这么大手笔把她们聚到一块儿,目的又是为何?
走在曲折的回廊中,也有人与相熟的闺中密友拿扇子挡着,小声讨论着其中一个木归宜还见过,金千羽,旁边那个就实在陌生,连云瑶池都不认识。
金千羽拉着密友小声说出自己的心思,也是在场绝大数人的心思,“你说,会不会是宫里的贵人提前来相看?”
她的女伴不解,“都没几天了,能看什么?”
金千羽不知想到了什么,傻呵呵的笑出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劲敌喽!”
“去你的,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宫里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两名青春少艾拿扇子挡了嬉笑打闹,动作幅度也小,远远看去还是很端庄娴雅的。
赵苍伊在听觉上天赋异禀,方圆五丈内,一片羽毛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自然把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了全。
所谓后宫争斗,自古为了两样,为家族、为皇储,而情爱只是一种锦上添花,在这两样面前都变得可有可无。
世家女儿自幼就被教导,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贵妇,懂得管家,更懂得如何在婆家与娘家之间巧妙地维持一个双赢的局面。
同时,她们从小就知道,夫君不是单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你看尊贵如一国皇后,也不能独霸着丈夫不放,还要贤良地劝着去别的女人那里,这样一对比,大多女人都会释然,毕竟天下女子谁都差不多境况,又有什么好埋怨的。
除此之外,她们每个人都时刻准备着步入深宫,深谙宫里的规则,她们在宫里过得平静与否,全看她们代表的背后家族对当今是否有所求,无欲无求的,女儿自然落得轻松,若真敞开心胸与那人风花雪月一场,这类女人只要不生儿子,都是最让别人放松的。
相反,另一类人就是这脂粉沙场里的主要角色,对于她们所处的位置,即使没有子嗣,也无法全身而退,哪怕最后除了身心上的累累伤痕一无所有,她们也要拼杀下去。
赵苍伊又瞥了眼云木二人,她突然好奇她们又是属于哪一类,反正她是有所求的。
陈言琴说好了是踏青野餐,还真就踏青野餐,有绿茵碧湖、垂柳秋千,还摆了吃食,饿得可以自己按量取食,这还挺新鲜。
面向湖水的架了十来座秋千,湖对面就是马球场,有马球场自然有马,若以上都不想玩,也可以骑马在马场里逛逛。
要还是全不感兴趣,厢房里也备了琴棋书画及一些闺中游戏物品,想休息的也可以让下人带着去。
以上种种,听来就是普通的清明日常,陈言琴说完后,就拉着三位妹妹及几位相熟的一块去打马球。
见东道主走得干脆,被留下的面面相觑一会,大多人跟着去看马球,剩下的呆站一会,便又活泼的耐不住,直奔秋千。
有人带头了,其她人左瞧右看的观察一会,便都各自找熟悉的人,三五成群的散开,反正傻站那也无事可做,不如在东家允许范围内让自己自在些。
云瑶池摇了两下扇子,问道:“妹妹怎么看?”
木归宜收起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随意些吧。”
云瑶池道:“马球怎样?那里人多,也热闹一些。”
木归宜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还是头一回看马球呢!”
两人就沿着湖畔慢慢跟在大部队后面,不远不近的走着,她们说是看马球,也不见有多大兴趣,偶尔停下来对着某处景致细细欣赏品评一番,间或蹦出几句诗词,引用古人的,即兴而作的。
过长堤时,两人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中间,云瑶池望着草地上的人影,忽然来了兴致,张口就是,“桥上人,湖畔柳,柳下秋千衣袂飘,但闻佳人笑。”说完就含笑盯着木归宜。
被人这样看着,木归宜便歪靠在栏杆上,启唇道:“场中人,席上座,座满栏杆金步摇,望倩影成双。”
桥上的人看湖畔的美人荡秋千,焉不知在秋千上的人是否在看这边堤上的佳人,无论秋千上的美人还是堤上的美人,说到底都是这园子里的“场中人”,又哪知是否会有人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园里的风情。
云瑶池所幸也靠在栏上,“镜湖照桥影,涟漪锦鲤惊。”
忽然从湖畔传来笛声清扬,大概有哪位小姐兴起,命人拿来了笛子,木归宜便道:“微风柳絮应,闻笛秋千宁。”
“秋千停了吗?我看没有呀,”云瑶池装模作样地伸长脖子眺望着秋千上的人起落间,带起各色披帛裙摆翻飞,“和歌披帛轻,淑女舞亭亭。”
“我也没瞧见有人跳舞啊,”木归宜也特特回头看了眼,有些调皮的眨眨眼,“不过淑女自古对的就是君子,君子光明明,不知与谁听?”
云瑶池皱眉思索片刻,接不下去了,挥着扇子道:“你也太不客气了,这韵脚太难,换一个再来。”
看样子,这两人是得了趣味,木归宜也不笑她嫌弃自己起的韵难,只说道:“那还是五律罢,姐姐先行。”
云瑶池也不客气,上下看看,指着手中团扇道:“坐倚在桥栏,素手执团扇。”
木归宜抬手抚着云瑶池发髻,道:“云鬓戴玉簪,飞燕下堂边。”
云瑶池脸一红,“我可比不得飞燕纤细,玉环上殿前,君王带笑看。”
“那我也没有杨贵妃那样丰满,”木归宜笑里带上两分促狭,“力士来牵线,寿王心可甘?”
“高力士都来了,武惠妃也是可怜,赔了夫人又折兵,”云瑶池感叹完,接上,“忠王不相干,啃饼乐颠颠。”
武惠妃为了寿王李瑁的太子之位,挖空心思,上蹿下跳,累得病死,结果千挑万选的儿媳成了姐妹,太子之位因她动作太多,便宜了中庸的三子,当时的忠王李亨,两头空的寿王心有不甘是为了美人还是储君之位呢?
木归宜知她同情武惠妃,不想再引李杨之事,顺势转了,“饮酒魂翩翩,月供访神仙。”
云瑶池又停了许久,才道:“扶桑住乌鸟,挽弓九支箭,月宫总该对应着扶桑树母才好,不许笑我错了韵!”
木归宜还没开口,另一个人便兀的插进来,“破城一夕间,忆春闺缠绵。”
循声看去,赵苍伊对着她们落落大方一礼,“赵氏苍伊,方才在那边听了两位妹妹在这联诗,便忍不住插嘴打扰了。”云木双双起身还礼,各自报上姓名。
赵苍伊看向木归宜,似惊讶似好奇,“刚刚冒昧打断,不知木大小姐接的是什么,可否告诉在下?”
木归宜却摇了摇头,按赵苍伊的接下去,“记无定狼烟。”
“忆春闺缠绵,记无定狼烟,”云瑶池重复了一遍后,拍手叫好,“两位不愧是京中才女,这一联,格局立意马上开阔许多,看样子这次也好,上次也是,夭华妹妹都没有出全力呢!”
木归宜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只说道:“我可不敢怠慢姐姐。”
赵苍伊掩唇一笑,“哪里值得云二小姐这般称赞,不过借前人风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