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胶东侯府的管事开路,贾珣一路进入军管囚牢,没甚阻碍。
当然,也免不得银子照明。
贾珣问狱吏:“这里可有一个叫薛蟠的重犯?”
“这两日犯人太多,我一时竟记不得了。”
贾珣扔了块银子,也不知重,狱吏便道:“有审讯文书,登记了重点要犯的姓名,所犯何罪,公子请随我来。”
不看还好,一看吓了贾珣一跳,这薛蟠的名字竟在谋逆罪名单中,一看审讯记录,只笑出声来。
狱吏问:“可是有何不妥?”
贾珣严肃道:“莫不是屈打成招,把你们往日里炮制人的法子,用在我这兄弟身上了。”
狱吏忙道:“这都是府里的官人审讯了,我哪里能啊。”
“别紧张,不会让你难做,且带我去看看他,别是缺胳膊少腿了就行。”
虽是白天,狱吏也点着灯笼,往地牢走去,一股子排泄物的发酵味儿。
蟋蟀连跟上,道:“爷,香袋。”
贾珣接过香袋,放在鼻下嗅一嗅,压住反胃的不适感。
到了丙七号牢时,一个声音忽然叫住贾珣。
见贾珣停下,那声音喜道:“珣哥儿,真的是你,是我啊,我是被胁迫的,我怎么可能造反啊,一定要给我说句公道话啊……”
嘟嘟囔囔听不清了。
贾珣虽觉得有些熟悉,却记不得,蟋蟀举起灯笼往前一照,这脸已花了七八分,披头散发的,也没认得仔细。
那人急道:“珣哥儿,我刘勰啊,刘勰啊。”
一边说着,一边抹脸,脸却越来越脏。
贾珣对狱吏道:“这位兄弟,这声音相熟,可能端盆水来,我认认人。”
狱吏自觉得了尊重,比得了银子还喜了几分,道:“公子且等,我去取来。”
狱吏走后,那人又道:“我刘勰啊,刘勰啊,你不认得我了?”
贾珣笑骂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成了反贼。”
刘勰哭诉道:“我是被义军……啊,不是,我是被反贼抓了,他们逼迫我的。”
“贼军都攻到金陵了?”
“我是离开金陵后被抓的。”
“你要为什么离开金陵?”
“我欠了钱,那日我去你府上,本想求你支借些,等赢了回来,再还你,谁知道你被老爷子关禁闭了,家里也没个能当的东西,眼看钱还不上,那些个放贷的都是脸黑心硬的,我便摸黑跑了。”
贾珣心想,虽然惨了些,但赌狗不值得同情,骗了他完全没有负罪感。
“那你如何又加入了义军……啊,不是,加入了反贼,我与贼人不共戴天。”
“珣哥儿,我算是知道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只因我见个老人家孤单,陪他吃了顿饭,便被抓麻袋打了。”
贾珣鄙夷道:“老头子吃的你也抢?”
刘勰道:“我太饿了,你知道吗?太饿了,哪里还管老头小孩,太饿了。”
刘勰虽说得惨,贾珣再提醒自己一句,赌狗不值得同情。
刘勰忽然换了一副面容,憨笑道:“就在我又冷又绝望的时候,圣女出现了,给馒头吃,给我热汤喝。”
贾珣打断道:“所以你就从贼了?”
“有奶吃就是娘,何况那叫聚义,不叫从贼。”
刘勰说话声戛然而止。
贾珣冷笑道:“终于说实话了吧,我看你死几遍都不冤枉。”
刘勰还待再说,见狱吏端水进来,也便没接着话头了。
只哭喊道:“我是冤枉了,我是好人啊,好人啊……”
贾珣并不再理他,再往里走。
狱吏见贾珣走远,对刘勰喝道:“安静些,大爷给你打的水,可得把脸洗干净些。”
连跟了上去。
蟋蟀在贾珣耳边悄声问:“勰哥儿这事,救也不救?”
“回头和二哥说一声,搭救于他,朋友一场,也不忍他命丢在这里,只警告他,若是再赌,就寻三五个大汉给他通通便。”
蟋蟀笑道:“只怕他还乐于此呢。”
贾珣笑笑不语,又转了两个弯,到丁三号牢房。
一路走来,时时有喊冤枉的,但也偶有几个硬气的,大骂狗官,连被狱吏喝住。
贾珣见这血肉模糊,披头散发的鬼样子,试探道:“薛蟠?”
那人才顺了顺趴着的身子,扬了扬头,见是贾珣,也忘了疼,喜道:“珣兄弟,是我,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给我说话啊,我清清白白,富贵人家的爷们,怎会有反心……”
贾珣将审讯的记录拿给他看,指了指里头一句话,问:“这话是你说的?”
薛蟠自觉有了靠山,哪里肯认,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哪有这本事,就是看着让我念,我也是不肯的。”
贾珣喝道:“薛蟠,坦白从宽,抗拒从无,你想清楚了。”
薛蟠本就疲倦得很,喝声一来,哪里还听见后面的,忙不迭道:“‘杀进上京,夺了鸟位’是贼人胁迫我喊的,我胆儿小,刀架在脖子上,哪里还分得清说的是甚么,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的,根本不知道甚么意思,珣兄弟,你要相信我啊!”
蟋蟀忍不住笑出声,贾珣笑道:“我看你记得很清楚嘛,看来不仅是放在嘴上,还住心里了。”
薛蟠没了意思,意兴阑珊道:“何苦来,只道是念着情谊,来救我一回,却是来拿我打趣。”
贾珣问狱吏道:“许是当时人多,听错了也说不定。”
狱吏道:“公子说的固然是,只小人做不得主。”
“给他弄干净些,再送些吃的来吧。”
得了贾珣的意思,蟋蟀只取了银子。
狱吏得了银子,又不难做,自然无不可了。
出了地牢,蟋蟀终忍不住问道:“爷的事,原不是小的说道的,只小的心里疑惑,这薛家同我们家,也没甚交情,何苦费这个人情。”
贾珣笑道:“多看,多学,过些日子,你会明白。”
不几日,刘钦就中出力,保了刘勰并薛蟠出狱,原系审讯时出了错漏。
这刘勰被胁从贼,且于危难之际,有反正之举,不仅免了罪,还得了嘉奖。薛蟠则系错听之故,本是良民,官衙自有安民之任,放还而已。
且说薛蟠归家,母女俱是欢喜,知是贾珣之力,一力邀请感谢。贾珣却并未出席,只受了些锦缎、珍果而已。
……
过了两日,薛家正欲起身上京,便得了母舅家来信。
原系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正得今上重用。
听闻侄儿卷入民乱,少不得打点一番,再交代妹妹几句,都中不比金陵,达官贵人无数,好生管教才是,又训斥了薛蟠几句,在叫其入都之后,好生做事,顶起门户。
这薛蟠记好不记打,早忘了牢里的春秋,念着上京之后,少了家舅辖制,越发快活起来,原本五分的憧憬,又多了三分上头,面露喜色。
薛家太太却不喜反忧。
薛蟠奇道:“舅舅升了官,妈怎么倒不开心了。”
薛家太太怒其不争道:“你成日里不学,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我那哥哥虽是你舅舅,到底跟你是两家人,你道他由着你胡闹,给你撑腰不成?如今官运越隆,需要上下打点的银子越多,你爹去后,丰字号的亏空越发多了起来,这会子虽有几分家私,在京城里又能做得了什么?”
薛蟠道:“妈既然这样说,我自然不去惹事,也犯不着左右求人。”
薛家太太叹气道:“哎,你这脾气,作皇商的,哪有不和人打交道的,你若是没个靠山,不用外人来,只商号里的掌柜伙计们,就给你吃个干净了。”
薛蟠丧气道:“妈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了,我是个老实人,听不明白暗语。”
薛家太太虽大感气乏,仍教道:“咱家世代皇商,做生意讲究一个等价的交换,你从别人手里拿的东西,早就标好了价钱,就像咱们请个伙计,不白给钱,总要得使唤上时日,将钱赚回来,你舅舅升了官,他帮你一次,自然就不是原来的价钱了,你却莫要觉得贵,更不能因此就远了你舅舅,唯有靠着这个关系,再把生意做好些,自然一家子就和乐了。”
薛蟠却道:“好好的亲戚家,这却成了什么?”
“寻常见了,自然是亲戚,可要做长久的亲戚,你得有用,你看那些个落魄下去门户,哪里有个帮衬的人,如今这几分积蓄,咱家还有些用,可这用度也没了时,谁还会理会咱孤儿寡母的。”
薛家太太说着,就滴下泪来。
宝钗本坐边上,并不言语,见母亲哭了,才安慰道:“妈妈也别伤心,哥哥经了这一遭,想必是晓得了,左右也交个朋友。”
薛家太太自止住哭泣,又叹气道:“只一件事作了两家情,总是挥霍了些。”
宝钗道:“妈妈考虑的固然是,可也有一件没想到的,虽是欠了人情,却留了份话语,也算相熟了,总好过两不相识要好些。”
薛家太太问:“丫头,你却觉得这人,值得好生交往不成?”
宝钗笑道:“妈妈这话,却叫我不好回答,不过是内里的浅见罢了,也当不得真,还看哥哥自如何往来才是。”
薛家太太看了眼儿子,再看看女儿,自沉思起来,不知作何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