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珣正待离开梅林小院,出了曲折的小径,到寺门时候,却发现蟠香寺被包围起来。
既有府衙的差役,更多是冰玄卫的人马。
柳二蛮见贾珣对此颇有兴趣,便亲自去了解一番。
贾珣在寺门外的大广场上,眺望背后山上的广袤梅林。
雪没下太久,在太阳的炙烤下,泛着红光,渐渐融化成山间沁泉,带着花香和青石的甘甜。
雪虽融化了,山上却依然是雪白的,梅花代替雪花占据了花枝。
不几时,柳二蛮回报道:“这儿已经被冰玄卫接管了,蟠香寺库房中发现了前明皇室用物,罪同谋反,另查账册得知,多年来大肆兼收民田,数量惊人,金银无数,这偏殿中有座大佛,竟然纯金的,这些个佛祖,难怪都是大肚子,原来是吃得太肥了。”
贾珣心想,自南北朝佛教大兴以来,寺庙有钱已是延续千年,不足为怪,可是收用皇室用物,未免胆儿太肥,也太不小心了,难道是栽赃?那又是谁栽赃,还是说果然吃得太肥,果然把自己当佛了,并不把僭越当回事。
虽大觉荒谬,亦不足为奇。
要说大千世界,‘正常’和‘合理’本身,就是最足为奇的了。
贾珣问:“柳二叔,你以为,这蟠香寺之事,可得牵连?”
柳二蛮想了想,道:“方才我入里头,已有被拘住的香客和冰玄卫起了争执,彻底拿下蟠香寺,恐怕仍不易。但老爷已率领大军渡过长江,果真对峙起来,他们也不敢,除非果然要造反,但我以为不会,我推测,蟠香寺还是会在,不过出些钱,出些地罢了,能将罪证完整带走,已是好结果。”
贾珣问:“那这些钱多少入得了京?”
柳二蛮道:“三七吧?这个我不懂。”
贾珣道:“都是皇上的钱,怎么才七成?”
柳二蛮听得一愣,笑而不语。
……
一行人回到常州的水师营寨时,贾枚正在接待前来请见的地方望族。
贾珣并不入军营,送初晴去了随军眷属之处,自去城中另寻了住处。
一行人找了个大三层酒楼,贾珣并贾枚的亲兵护卫,都去饱餐了一顿。
众亲兵在一楼大厅落坐,只两个随着贾珣上楼,选了一张靠窗的板桌。
一瞥眼却见到了熟人。
须发萧疏的关晓河正给戏台上的小旦喝彩,豪气一挥,两个铜板。
贾珣连支起身子,缓步到关晓河身前坐下。
两亲兵见贾珣遇见熟人,也不跟来,就在板桌边坐下,唤堂倌点了几个小菜,时刻观察着四边有无异常。
贾珣也不客气,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浊酒,笑道:“好巧。”
关晓河却回头道:“哪有那么多巧合,我特意来这里等你的,否则我易了容,在面前你也不认识的。”
贾珣道:“是这样吗?你怎知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关晓河道:“并不知道,我也是刚到的。”
贾珣看着这熟悉的脸,笑道:“说起来,我都不知道该谢你,还是该恨你。”
“谢也好,怨也好,那都是你的事,于我无什么相干。”
贾珣拍了拍桌,笑道:“别光喝酒,堂倌,来两碟煮花生米,炸豆腐,一只烧鸡,一只烤鸭,一条松鼠鱼,再来份烤羊排。”
堂倌记了桌号菜品自去。
贾珣道:“老实说,阁下并不是什么周全的人,但阴差阳错,倒都叫我得了好处。”
关晓河反问道:“那你怎知,这阴差阳错,不是我处心积虑的周全。”
贾珣并不反驳,接着道:“天地生人,有命薄的,有福厚的,越是有福的人,越是祈祷,不然说不清,他怎么就这样有福了,可不是神灵眷顾吗?”
又吃了口酒,才道:“原来我觉得,这得多蠢啊,福运是能祈祷来的吗?在寺庙里熏陶了些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其中妙处,天赐之福,太惹人嫉妒了,凭什么是你得了福啊,这不遭人白眼儿吗,可若是祈祷一番,那就不是平白得的,而是经过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上苍,这才有的,可又有人说了,我也祈祷了啊,这时佛会告诉他,你还不够虔诚,才未得救,于是引发冲突的嫉妒的情绪,转变成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对啊,还不够虔诚呢。”
关晓河时而看向贾珣,时而看向戏台,虽觉他说得有趣,却不知何意,也没有接话的意思。
贾珣又道:“因为你,叫我得这些好处,可不就是福气吗?可这福气,要是天上白掉下来,终究受之有愧,可不得祈祷一番,看我如此虔诚,咱们再定个三年之期如何?”
正好花生米端上来,还有油豆腐。
关晓河吃了两块豆腐,又喝了小碗酒,笑道:“你小子,虽然精明,但我不是佛老,不理会你虔诚不虔诚。”
贾珣道:“可不管怎么说,我必定是虔诚的,香油钱不省的。”
关晓河道:“怎么,被掳走一次,知道难处,爱惜起小命了?”
贾珣道:“把生的希望留给敌人的仁慈,到底有些不负责任了,毕竟,我的命不仅是我的,还是多少佳人的梦中情人,不敢太轻贱了。”
关晓河一时不知今日有没有来对,左手轻扣着剑鞘,说:“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想建一支经得起考验的亲卫,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贾珣忽大声道:“我愿意花钱,我爹是~”
食客中耳尖的人已向这边看过来,关晓河止住了贾珣说话,摇了摇头。
“钱只是一个部分,但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贾珣见关晓河一副‘快问我’、‘快问我’的样子,还是配合他演出了。
真诚问道:“请关大哥明白些告诉我,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关晓河通泰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都轻浮起来。
微仰着身子,声线略低沉,说道:“很简单,前途。”
“前途?”这的确和贾珣想的不同。
关晓河道:“一支有战斗力的亲卫,一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那自然要吃得饱才能训练,明赏罚以为号令,但最重要的,却是忠诚,否则,再怎么锋利的刃,若是刺向自己,岂不白付出了。”
见贾珣点头,关晓河又道:“而保障忠诚的利器,就是前途,好比在军中,有的已经做了将军,仍不乏带头陷阵冲锋,他们为什么不怕死啊,再说这京城里的禁军,什么时候最能打,什么时候又打不动了。”
贾珣也大致弄明白他的意思。
朝廷团结在皇帝身边,不仅仅在于对皇帝的忠诚,而是因为对皇帝的忠诚,能换取最光明的前途,也因此,盛世皆是正直敢言、忠贞不二的良臣,乱世皆是背主求荣而二臣贼子。
他们忠心的不单是皇帝,是皇帝身上代表的权力,是分享这份权力带来的前途,但同时,皇帝又需要这些臣子去执行他的权力,被圈起来的权力,从来不是权力,权力需要开枝散叶,才能巩固根本。
贾珣不明白他暗示的极限在哪里,是得些银子,买上几亩田产,买上一座豪宅是前途,还是官爵之享。
笑问道:“关大哥所谓的前途,是哪样前途?怎样才算是有了前途呢?”
关晓河不答反问:“有个关于曹操的故事,叫望梅止渴,还有个关于商鞅的故事,叫徙木立信,前途也是如此的,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前途,还要证明你能满足对方的想法,这二者都做得到,忠诚自然就来了。”
烧鸡端上来,贾珣连卸下鸡腿,给关晓河摆上,自己把鸡翅吃了。
骨头一扔,又闭上眼,听着管弦喑哑,也思忖着关晓河的话,他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又费解他为何选自己,自己就算承诺了什么,能信吗?
连父亲都无法驾驭他,贾珣有些纠结。但敞开一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何必畏首畏尾。
忽问道:“要花多少钱,多少时间能建好?”
关晓河道:“每个人备个二十两的常例,加上七七八八办事的钱,再加上二十两,常备个五十人,一年有个两千两便都够了。”
贾珣道:“倒不贵,但是你算漏了你自己。”
关晓河摇头道:“我若觉得好,不用钱,我若觉得不好,自会离去,也不用钱,并没有算漏。”
贾珣叹道:“不要钱的往往最贵。”
关晓河笑道:“俗话说,贵的人只有一个缺点,就是贵。”
两人围在小桌前说说笑笑,声音被嘈杂交织的人声遮住,没有任何特别,而每个寻常的说笑中,又好似是别样的心情。
一起都止住了话头,贾珣转而问了些新闻,关心一下上层社会的风月情事,又询问了一番江湖侠客的传说,方才心满意足地要走。
临别时,关晓河忽郑重说道:“给这支亲卫取个名字吧。”
贾珣想了想,笑道:“就叫铁吧。”
“铁卫?好俗的名字。”关晓河自话道,一抬头,贾珣已下了楼,忙喊道:“你还没付钱呢,你还没付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