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好了,下面来报,不少勋贵在城外施粥,救济难民。”
贾珣正在外书房处理书信,便听到管三刀火急火燎的声音。
“人家救济灾民,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还不好了。”
管三刀道:“这些勋贵别有用心,将粥棚都设在咱们工厂周围,越来越多地难民涌入咱们布置的防线外围,我担心,一旦施粥结束,这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会带来极大的风险,这是针对工厂的阳谋。”
贾珣听这话,也琢磨起来。
这里头有几个态度,皇帝的态度,军方的态度,勋贵士绅之中,也有不同的派别,控制大片耕地的庄园派,控制商路的贸易派,还有控制工厂的工业派。
皇帝为了平衡,至少是希望自己能守住的,军方势力对新军必然是不友好的。
而在三大经济体中,庄园派和工业派在短期内是冲突的,因为涉及权力让渡的问题,贸易派是中间派。
但事实上,这几个派别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一个坚定的革命派,都是保留了退路,左右逢源。
根本上是同一阶级的不同路线而已。
也是第一次,他并不嘲笑自己的天真。
当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再看皇帝的新政,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革新和保守,所谓的扩张和收缩,本质上只是权力争夺的外化形式。
他们从来不真正关心老百姓的生活如何艰难,只会在攻击政敌的时候高呼“哀民生之多艰”。
这种对‘艰难’的认知,来自传承的经典,就是不来自血淋淋的现实。
匍匐在大地上的官僚体系的巨兽,会将任何革新的力量扑杀,只有名字的改变以及根本上的传承。
贾珣再次审视改革派的目的,才恍然大悟。
他们并非厌恶庄园农业,也并非怜惜民众的惨死,而是再没有更多的土地供他们兼并,于是另辟蹊径,试图与之争锋,又迎合了皇帝想要拿回权力的野心罢了。
饥寒交迫的流民,转死沟壑的呜咽,不会被更多人听见,尽管这才是大地真正的寂静之声。
在抽丝剥茧之后,贾珣知道,在这场难民风波中,真正的坚决的敌人有两个。
其一是军方,至少部分喝兵血的勋贵,其二是大地主,他们在经济上已经占据绝对上风,但是在官僚体系中还不能一言九鼎,他们对权力的侵蚀也是皇帝反击的决心。
而化解这场危机,一则是要在粮食危机中坚持住,二则是打一场立身之战。
鲜血才会让人敬畏,成功就是最好的鼓舞。
王虚在会馆中和他谈论的话题,今日他方才有了自己的理解。
又不免庆幸,还没有失控。
管三刀见贾珣半晌无话,也不免忧心忡忡,这个问题果然难以解决吗?
忽听贾珣道:“把工厂没粮食的消息散出去,在将各大粮商粮仓的位置无意散布出去,哪里有搞头,饿肚子的人最清楚了。”
“只怕有人从中勾连。”
贾珣道:“仗我们是不怕打的,要打,就别拉拉扯扯,小打小闹,要有捅破天的决心,委委屈屈像个小媳妇儿一样给谁看呢,让他们来,我就怕他们不来呢。”
管三刀问:“关队有请示,问能不能咱们主动去策动一波难民冲击,这样子游刃有余,也从容一些。”
贾珣想了想,道:“不用,太着于痕迹了,由他们去撺掇,只要没有发现正规军混入,缺乏组织性,我们这边是不怕的,如果连这样的冲击都抵御不了,更大的事儿也撑不住。”
“新军那边?”
贾珣起身道:“我不能再住城里了,现在,我便去军营住,府上留几个婆子扫洒便是,一会子送几个丫头去侯府。”
说干就干,也没过多解释,便让雨霁她们都去临取轩住。
临出胶东侯府时,刘母问了声:“可太险了,你也是娇生惯养的,犯不着。”
贾珣笑道:“不该因这事打扰老太太,过些日子,再来向老太太请罪了。”
“哎,你和你父亲一个样。”
……
新军驻扎的营地在城南工厂的下游,临靠着大河,有一片牧场养马。
若工厂有急,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全军抵达,骑兵只会更快。
虽然朝廷调兵非常繁琐,但属于特定军营常责的不在其中。
而贾珣所部之新军,守卫沿河工厂本身就是常责之一,是可以相机独断的。
贾珣登上瞭望台,远远看见神京城的灯火辉煌,营寨中的火把在微风中摇曳,似乎随时要熄灭。
来荤引了个人来见。
他穿着一件黑色斗篷,在明灭的火光中,脸上依稀可见一条刀疤。
他叫沙河,乃是蛇卫沙部的首领。
“你来了,怎样?”
“大同边军打了败仗。”
贾珣问:“那边的难民往京师来的多吗?”
沙河道:“因为吃了败仗,又被骚扰了收成,比往年多些,走河南的更多些。”
“算了,管不了这许多事,只盯住京营,虽然京营约管更严,但到底难测,若有情况,及时回报便是。”
刚谈了两句,接着又来了个人。
辨不清年纪,身材较矮,也和男子一样束发,眼睛总是眯着,却格外锐利。
这人正是徐林,虽听贾珣号令,却至今并未真正认可他,贾珣只让她保护好林姑娘,旁事也不太联系她,倒两相无事。
徐林道:“知道对手是谁,这点人还硬抗,不是明智之举。”
贾珣道:“原不用你来这边帮忙,也不必来扫兴。”
徐林冷声道:“只不想你死了,你答应过林大人,要护住姑娘的。”
“我不会死,你回去吧。”
“我留下来帮忙。”
“你帮不上忙。”
沙河道:“我们很缺人。”
贾珣看向河岸的对面,黑漆漆不见灯火。
说道:“我们不缺人,照做吧。”
这边退去不久,谢裕安乘船从河上来,径直入了帅帐。
一入帐内,便道:“那边动了,串联的人来源很复杂,我一时说不上,不仅城南工厂,整个京师几乎所有城外的工厂都受了被鼓动的难民冲击。”
贾珣问:“有通匪的吗?我不信他们不用。”
谢裕安道:“有,就混在难民之中,作为基层组织。”
贾珣笑道:“这些人真没新意,还是这一招,鼓动着下面的人去送死,但还真是好用。”
谢裕安问:“要去救吗?”
贾珣摇头,道:“关大哥在那边,预备队人员、粮食储备、兵器都够用,再等等,敌暗我明,不是动手的时候。”
又笑问道:“青雀能飞了吗?”
谢裕安道:“不妨试一试。”
贾珣道:“我一直有个担心,也是一个推测,敌人的目标应该是我手中这支新军,没了他们,我们在工业的改革中先入的优势将会被摧毁,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理论都会随之被曲解,安上一些自古以来的名字,任由其装扮。”
“我或许没有太多可以失去的,可一旦想到我的敌人得到了,便难受得很,这是叫嫉妒的毛病,虽然大多时候,嫉妒都不是好话,但我希望,自己一直有这个嫉妒心才好。”
谢裕安道:“要想正面击溃一直正规军,在京师附近,除非京营的兵马,但如果那样,和造反无异,他们敢吗?”
贾珣道:“这也是我先前疑惑的点,但是现在有调兵的理由了,刚才收到大同兵败的消息,我想,执掌京营的各位将军,也收到了,调动京营兵马巩固防线,似乎也合理,如果再有朝廷内配合”
谢裕安不置信道:“军方势力会为了对付这一万新军,耍这样的手段?”
言下之意,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贾珣举了个三的手势,笑道:“是三万新军。”
“那也不可能,边军败仗,损失太大了。”
贾珣想了想,也认可道:“是了,有道理,损失太大了,而且有人盯着,也不必太着意。”
“就怕”
谢裕安见他迟疑,问:“就怕什么?”
“就怕是伪败,若引寇入关如何?”
谢裕安惊讶地看向贾珣,问道:“公子怎么会这样想?”
贾珣道:“假如,边疆走私已经很多年了,那么利益联结必然紧密,对方求财,这边也好寻机会,边贸的商道继续为其把控,未必不可一试,唯有信任是个难题,总还是可以想办法的。”
谢裕安沉吟良久,方回道:“公子说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居庸关守将换人了。”
“等等!”
谢裕安被贾珣忽然的大喝弄得有点迷糊,又见他忽陷入沉思,也只好等着。
“立刻,让青雀关注大同守军,找到他们的动向,我知道了,他们不会引寇入关,他们没这个胆子,他们要自己做寇,在难民当中,有正规军,找出来,也许还没到,也许已经到了,先找出来。”
谢裕安闻言也吃了一惊,自觉这个可能性不小。
当即便去处理此事。
只留下贾珣一个人在帅帐之中,军营格外寂静。
不禁笑了出来,自话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该死了。”
又摇头,心想:然而这就是历史无数次重演过的。
河上游不远处的工厂正在遭受难民潮的冲击。
贾珣却无心去理会,这一夜他睡得格外的安稳,甚至没有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