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身为右相,权势滔天,却并没有住在豪门世家聚集的永兴、崇仁等坊,而是把家宅置于东市附近的平康坊东南隅。
苏鹤跟随李林甫离了曲江池和芙蓉园,一路向平康坊缓缓前行。
而园内,公孙莹担忧苏鹤在李宅遭遇不测,丝毫不理会那边仍在骂骂咧咧的王家兄弟,径直向兴庆宫而去。
……
良久,李林甫一行人走到了平康坊南街的家宅门口,他转身向苏鹤致歉道:
“今日因苏员外郎师姐公孙女郎三月一遇的绝世舞剑,行事匆匆,不曾预备车马,让苏郎君劳累了,请。”
这番话说得诚恳万分,教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若是寻常六品官员得当朝宰相如此厚恩礼遇,定会感激不已,心悦诚服。
然而苏鹤由于早知李林甫是何等样人,自然不会过分脑补,对于对方的言行也顺理成章地理解为:故意不乘车马,晾他这一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呵呵,右相言重了,下官怎能当得起,请。”
苏鹤有礼有节地嘴上谦让了一番,随即跟在李林甫身后进门。
跨过李宅的门槛时,苏鹤轻微地来回左右晃动脑袋,打量着李林甫的宅院。
民间传闻李林甫的府第称作“废蛮院”,诡秘异常。府内每道门都是关卡,墙壁双层夹以木板,并以石板铺地,李林甫本人则每夜睡觉都要换几个地方,连家人至亲都不清楚他的踪迹。
而废蛮院中还专门建造有一个“土木华丽、剞厥精巧”半月形的精舍,叫“偃月堂”。
京城坊间仕民口口相传:“李林甫每欲破灭人家,即入月堂,精思竭虑,喜悦而出,其家不存矣!”
经过客堂时,苏鹤还真看到了侧面有这么一件半月状的堂舍,可惜李林甫并没有带他过去参观的意思,只好把这份好奇心隐匿下来。
两人在堂舍内坐定,李林甫吩咐下人们奉上茶水,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缓缓道:
“据某所知,苏郎君乃是长寿三年生人,自开元三年称病致仕后,在外游行三十余年,已是五十有三之龄,却仍是青春华年之貌,当真令人惊奇啊……”
果然,来李林甫家中做客哪里是单纯的喝茶那么简单,右相这话一开口就问到了核心的地方,即苏鹤为何能容貌不变。
世间并无长生不老之道,莫说武修,就连道门、佛门、儒修也并无这等神通法术,身为修士,只能以各种天材地宝和术法加以延缓衰老罢了。
其中,武修是最不易保持青春的修士,锤炼根骨经脉,打磨皮肤坚韧,
武道还有“天人五衰”之说,即若想突破到武道九境天人境,必定会经历无与伦比的恐怖衰老,才能真正破境成功。
至于公孙莹,则是其师尊梦挽歌哪一脉以牺牲一定的武道根基为代价,越过了武者打磨体魄的炼皮境,容貌才得以维系昳丽而不衰。
而上官婉儿和李令月二人,则是因为其道门千年难遇的绝佳天赋,后又跟苏鹤一起经受了若耶溪福地幻境的仙缘,才依旧这般风华绝代。
当李林甫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苏鹤立刻就意识到,此言并不单是李林甫问的,事实上也是李隆基想要问的。
皇帝如今已是六十有二的高龄,虽然在无数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的助力下,也算是驻颜有术,但终究避免不了年华的流逝。
随着年岁愈高,李隆基对长生之术的追求和期盼之心也越发热切起来,他还为此两度造访终南山,想从崇玄署中寻觅到长生之法。
当时,接见李隆基的道隐天师司马承祯,用手指着自己那满是皱纹的脸庞和雪白的须发,长笑道:
“贫道尚如此,陛下又何忧乎?”
道门的路走不通后,李隆基又多次向佛门、儒修那边想办法,特意邀请密宗进京,并许之以中原佛门的地位,令其取代了占据中原佛门正统数十年之久的唯识宗。
但即使强如善无畏这样的密宗初祖,也对此无能为力,只是能炼制些丹药给皇帝,一如先前的唯识宗祖师神泰法师。
苏鹤想,今日兴庆宫内,皇帝二话不说当场就封他为六品实职官员,生怕他再跑出京城的样子,也有对他容貌这一点的考量。
面对李林甫貌似随意,实则危机四伏的询问,苏鹤不慌不忙,低头品了一口李家的上好茶水,笑道:
“右相此问,下官竟不知作何解释,但下官想,世间玄奇之事浩如烟海,仅我游行这些年就遇到不少,若右相想要,下官回去后这就将此行记下的所有玄奇故事誊写下来,以供李相研究。”
这番话的核心思想:摆烂。
任你如何猜测试探,我自岿然不动。
而且他这话也没错啊,天下之大,民间各种怪异传说何其繁多,谁又能真的一一辨别其真假?皇帝若真愿意抛下现在的一切去寻求长生之途,苏鹤倒真要钦佩几分,也会把若耶溪幻境的故事告诉他。
至于他与洞天福地有没有仙缘,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李林甫听过苏鹤的回答,稍有些浑浊的眸子平视了苏鹤一会儿,轻声道:
“这倒不必了,苏郎君还真是才思敏捷啊。”
苏鹤闻言笑笑,也不搭话,只安心品尝碗中茶水。
自打迈入这李宅的第一步起,他就对历史上这位被评价为“口有蜜,腹有剑”的李奸相充满了戒备,处处小心谨慎,以免在对方面前漏出马脚和破绽。
苏鹤进京时,就听闻去年,即天宝五载,右相李林甫在朝中接连掀动数起大案,如韦坚案、杜有邻案等,每一次都震惊朝野,牵连无数。
太子李亨先后失去多名亲信,甚至还被迫有两次婚变,窘迫非常,忧虑过甚,双鬓都为之变白。
这一次朝廷斗法,彻底奠定了李林甫文官之首的地位,也顺势打压了太子势力,成功让皇帝对太子升起厌恶之情。
须知,当初李隆基因武惠妃的枕边风,色迷心窍,甚至做出了废杀太子,“一日杀三子”的可悲可叹之事,一旦皇帝对现今的太子完全失望,那可难保不会再起杀心。
随后,李林甫与苏鹤又拉闲散闷地随意聊了几句,话中皆是想让苏鹤靠向李氏一门势力的意思。
苏鹤则没有表态,只是顺着对方的话题接口谈话。
一盏茶过后,有下人进门通禀道:
“阿郎,兴庆宫有内侍前来,说奉贵妃娘娘之命,请苏郎君进宫一叙。”
李林甫面色不变,挥手让仆人下去,随即起身亲自送苏鹤出门。
二人站在门槛处互相行礼道别,旁人眼里好似经年的老友一般。
离开了李宅后,苏鹤随内侍一路进宫,并没有去见杨贵妃,惊讶地发现殿内之人乃是公孙莹。
“师姐?怎么是你,不是贵妃殿下之命么?”
公孙莹笑语盈盈道:
“自然是我请贵妃殿下下令,让兴庆宫内侍去李宅请人助你脱身,否则你还陷在李林甫话术的弯弯绕里出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