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京不久,但曾与李翰林相识交谈许多,对京城风土人貌有些了解,更加钦佩苏郎君这等仗义之士。”
闻听来人之姓名,公孙莹倒是没什么反应——她一向对诗文辞赋并不感兴趣。
可苏鹤却几乎惊掉了下巴,结结巴巴道:
“你……你是杜甫?”
杜甫笑道:“郎君听说过某的姓字?”
此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早已铭传天下,杜甫还以为苏鹤是听闻过他的诗句和文名。
苏鹤抚掌大笑道:
“某苏鹤也,当年子美的诞生宴上,我还曾与晋阳王之涣一同献上贺礼呢!”
杜甫闻言呆了呆,随即惊呼道:
“君……莫非就是苏伯父!”
“伯父”这两个字一出,现场一片安静,围观的百姓们观察着杜甫稍显疲惫憔悴的样子,又看到苏鹤那副年轻得多的面容,心里各种奇思妙想开始猜测起来。
苏鹤则连忙拽过杜甫,低声问道:
“子美何来伯父之语?”
杜甫解释道:
“此为家父所言,如将来遇到苏郎君,当以伯父之辈论之。”
事实上,杜审言虽然当日惊讶于苏鹤所赠的贺礼,但毕竟是一件小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真正令他开始重视“苏鹤”这个名字的,是上官婉儿。
昔年,先天政变还未爆发前,太平公主为汇聚一切政治力量与李隆基对抗,曾令亲信召集上官婉儿当初重开修文馆所提拔的一批学士和直学士们,杜审言就包括在内。
就当杜审言一家人收拾行囊准备进京的时候,上官婉儿却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他面前,打消了杜家进京的念头。
上官婉儿心里清楚太平公主必败,不愿让杜审言等人被波及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因而不惜暴露她尚在人间的事情,以保全当年的修文馆士子们,更是保全这份政治资源。
当然了,这些人都是受恩于上官婉儿,且知恩图报,心性品格高洁之士,没有一人将婉儿还活着的消息泄露出去。
他们也都接受了婉儿的劝告,明哲保身,不再进京。
而在劝阻杜审言等人时,上官婉儿频繁提到过一个名字,即“苏鹤”二字。
婉儿话语之间,希望他们将来如果遇到苏鹤这个人,能够善待之。
听到这个名字后,杜审言立刻就想起了曾经送给他刚出生的儿子玉衣和玉璋的那位郎君,连忙向婉儿问及对方的相貌,确定了就是苏鹤本人。
杜审言深知这位提拔他于困顿之中的“巾帼宰相”是何许人,在他看来,上官婉儿一身气质,如果说一分是女子,一分是修士,那么至少有八分都是一位主政之人的杀伐果决之气。
上官婉儿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永远都是以主政的上位者心态来判断的。
因此,杜审言理所当然地认为,婉儿提到苏鹤,并不是真的仅仅让他们遇到时“善待”之,而是要将这份政治资源,同等地转嫁到苏鹤的身上。
虽然杜审言直到死去的哪一天,也没能再度与苏鹤相遇。
但他在临死之际,还是将这件事告知了嫡长子杜甫,并叮嘱他将来一定要报答婉儿对杜家的知遇之恩。
其中,由于比杜甫大了不少,杜审言就让杜甫对苏鹤口称“伯父”,以表殷勤之意。
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杜甫也不好解释,只神情为难道:
“这是先父之命,某也只能从之。”
苏鹤大手一挥,豪爽道:
“他们论他们的,你我论你我的,就以平辈相交即可,否则我实在无法与子美交谈啊。”
杜甫想了想,顺势答应下来,让他叫如此年轻的苏鹤为“伯父”,其实心里也是有些别扭的。
随后,苏鹤面带歉意地将公孙莹送回亨运钱庄,并保证一有时间就来找她切磋武技,把女郎哄得眉眼弯弯。
送走公孙莹后,苏鹤邀杜甫前往一家酒肆畅饮,酒过三巡后,开口问道:
“子美今番进京,是想走科举之路?”
据他所知,历史上的杜甫此时已在洛阳多次应试不中,算是科场不顺,仕途难行。
杜甫则神情稍显落寞地答道:
“陛下今岁下诏,广求天下之士,凡通晓一艺以上者皆可奉诏诣京师,某因此远涉江湖而来,欲求得一官半职,以遂平生之志。”
苏鹤点头道:
“陛下此诏甚是开明啊,若如此,纵然是巫医乐师百工这等世家贵族鄙夷之徒,只要技艺超群,也能进入朝廷效命,造福百姓。”
心头间还有些惊讶,看来此时的李隆基还不算昏聩至极,想法是好的,尚且有救。
然而杜甫却苦笑道:
“陛下自然是英明神武,但右相李林甫力劝圣上不亲自面见入京之人,而是改为由尚书省覆试,御史中丞王鉷监管之……”
苏鹤恍然,后面的事情,当然就不言而喻了……
在李林甫等人的精心安排下,凡各地州郡至者皆试以诗、赋、论,最终居然无一人及第者。
于是,李林甫上表祝贺皇帝,称“野无遗贤”,天下有才之人皆已进入朝中,李隆基大悦,还赏赐了李林甫大量的器玩珍宝。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杜甫,纵然才华何等惊世骇俗,也终究只能接受落选的事实。
科举之路不能通后,杜甫不得不低下儒士骄傲的脑袋,转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等,为贵人们奔走献赋,但都没有结果。
郁郁不得志的杜甫,就连身上的盘缠也所剩不多了,他毕竟不同于富商出身的李白,能够一日在扬州散钱三十万。
他家中资产平平,没有腰缠万贯行走天下的能为,只能省吃俭用,强行在京城撑着,企望能有一位“伯乐”出现在他的面前。
苏鹤听着杜甫的讲述,心中暗叹杜子美到底是诗文之才,政治嗅觉实在太差。
李林甫设计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自然会安排好后面收尾的一切,不令他人揭破自己的鼓面。
莫说杜甫在这里等几个月,就算等几年,几十年,也绝不会有任何一人来捞这位“少陵野老”的。
谁肯冒着得罪当朝右相的风险,提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