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香楼中。

自从宇文玉一走，饭桌上的气氛骤然一松。

小妖女们一向爱憎分明，这方公子可是根正苗红的自己人，当然不必摆出在外面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她们不明白为什么方曦文说几句话就把人赶走了，不过小萱还是看出了点门道。

之所以宇文玉敢摆出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是因为他“奉天子之意”，这大旗一举起来，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星宫还想在这运作下去，就不能明着拒绝他。

但方家不一样。

宣平侯还镇在神都呢，哪怕方曦文也是扯着虎皮过来，宇文玉也要慎重对待——何况最近对王家、星宫两头下注确实心虚，皇帝派人来敲打再正常不过。

“嗯哼，怎么都一副自己人的样子？”方曦文坐在位置上，伸手摸出那枚剔透的少主谕令，托在掌心里面，笑道：“就没人要来验验么？”

闻言，众人对视一眼，心想林姐姐都给你倒酒了，这还验个什么，嘴上却嘻嘻地笑起来：“那自然是要的，说不定是有人顶名假冒，我们可得好好瞧瞧…”

说罢，一帮莺莺燕燕便一拥而上。

到得这梅开二度的时候，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口中连呼：“喂，不要到处乱摸啊！”

“方公子，你有好结实的肌肉呀…”

“都给我住手啊！”

然而，这帮几百年都碰不着男人的小妖精们充耳不闻；既然跟少主有关系，那就是自己人咯，摸两下有什么关系嘛！

于是，以他六窍之能，逃出来也费了些劲。

站在丽香楼的门口，方曦文回头看去，心有余悸，打算去找到那个踹了自己一脚的丫鬟。

而林画芷没有卸去易容，就站在对面的铺子前；

起初方曦文踹门而入的那一刻，她真觉得这小子如同天神下凡，身份、气度、措辞拿捏得无不恰当，三言两语便替她解了围。

等到出来后，林画芷发现他没认出自己，慢慢回味着就来了股气。她倒想看看这姓方的混蛋几时能发现。

这高挑女子立在门边，见他走近，便捏着鼻子娇滴滴地喊了声公子。

“嗯？你瞧着有点眼熟啊…”方曦文思忖了一会，摇头失笑：“算了，那家伙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刚刚我对你语气不太好，是逢场作戏的缘故，你别往心里去。”

林画芷：“？”

他是来跟丫鬟道歉的？

他知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地位？像这种丫鬟别说落几句重话，带进房间玩玩都不会有人说什么——只要人家愿意。

“就是这样。”

没再耽搁，方曦文算了算时间，匆匆离去。他还有件事要做。

…

…

宇文玉走在回府的路上。

他有個习惯，喜欢走人少而阴凉的巷子；这种环境会带给他一种安心感。

“他妈的方行云，狗东西运气是真好！”那柄写有名家诗句的折扇被他掰断，宇文玉破口大骂：“真会挑时间！”

偏偏卡在大功告成的时候把他打断了，早一点晚一点他都没那么难受；简直像被寸止了似了，宇文玉憋得满脸通红，须发皆张。

一旁的阿虎则沉默着，充当着合格的空气人。

自家公子一向气量很小，从来做事都是睚眦必报，却偏偏不敢动方行云；跟虚张声势的宇文家不同，这小子可能真的有依仗。

皇帝授意从来不会明着说。按照经验，往往在事情都快要翻篇的时候，有心人才能品出点意思来。

世家之间从来都充满着猜忌和怀疑：封疆大臣与朝廷鹰犬、神都附庸与地方傀儡…

‘这边的林画芷又吃不到，王家那边大哥又没有音讯…’

在无比烦躁的情绪炙烤下，宇文玉都没怎么看路。

他走过小巷的转角，这里的院墙稍高，阴影骤然洒落，他眼前先是一暗，接着视野便被璀璨寒芒撕裂开来，犹如夜空划过一缕流星。

“小心！”

阿虎暴喝出声，身形骤然挡了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黑暗中烧起一条火线，线头是金色的剑尖；空中的几抹飞絮仿佛虚不受力，任由那赤龙闯了进来，四方游走。

那威严的剑意摄去了宇文玉的心神；

他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长剑斩落，要将他的胸膛撕裂。

然而背后有长刀一绕，恰到好处地横在剑尖之前。

看似后发先至，但在阿虎眼里，对方的剑路有一个不自然的停顿，就仿佛…是在等他。

果不其然，长刀刚刚戳出，那剑尖便骤然弹起，一改刚猛的剑势，化作碧浪三叠。

碧水滔天！

这由刚转柔的劲力是如此丝滑，阿虎心中巨震，却已是反应不及。

他只看到那藏身于黑暗的剑客一眼：黑色劲装、眸光冷冽、手中的长剑闪着剔透亮光。

砰！！

剑身横拍过来，阿虎如遭重击，身躯重重地砸到小巷的墙上。

刚有滑落的趋势，暗劲再度爆发，像是有个隐身的人在抓着他撞墙。

体内真气骤然涣散，那剑尖便绕过吓瘫在地的宇文玉，在他的喉咙上轻轻一抹。

‘原来，此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

‘假意袭击玉公子，其实是在骗我侧身的破绽…’

意识消散。

八窍高手，断虎刀死不瞑目，两人的兵刃甚至没有交接。

一击得手，剑客遁走。

像是某种信号般，小巷的黑暗如退潮般散去，周围街道的喧嚣重新响在耳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曾经威猛的护卫，如今成了具倚在墙边的尸体。

三横一直的刀法还历历在目，却再也见不到他使了…

宇文玉只觉胯下一热，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了，死命地朝着府中狂奔而去，跌跌撞撞，像一条丢了魂的狗。

…

…

玉公子从巷口逃走，巷末则转出个俊秀少侠。

他将一方沾了血的手帕收起，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还剑归鞘。

时间卡得刚刚好。

在这几天里，方曦文除了跟老刘唠嗑外，也暗中跟孙捕头调查了些事情，其中就包括宇文玉回家的路线。

有几处分歧点，但这条小巷是避不过的；他好像很喜欢旁边院子里的槐树，每每都要在这里驻足一会。

从丽香楼逃出来，跟丫鬟告罪一声后，方曦文便在路上卸去易容，凭借着过人轻功提前埋伏于此。

只两剑，断虎刀便饮恨小巷。

他自己也有点出乎意料。平素方曦文觉得自己不怎么强，好像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拿下他，但仔细想想，那都是谁啊——

六窍逆斩九窍的凌剑仙子、未来的碧落剑仙、灭天门的年轻一代第一人…

只能说匹配技术不是很好。

“喂，姓方的。”

刚从巷子里走出来没几步路，他便被人叫住。

一回头，那穿着轻纱水袖的女子便俏立在那里，瓜子脸清减了些，却更漂亮了；额前繁星的头饰一闪一闪，那双桃花眼有些迷蒙。

以外景之能，这场战斗自然不可能瞒得过林画芷。她有些惊讶。

这家伙温和的外表太有欺骗性，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让人不自觉就会忘记，这是位人榜有名的…少侠。

“林画芷？可算是见到你了，架子摆得挺大啊。”

闻言，方曦文顿住脚步，面露微笑地看去。

两人互相打量；他能看出这姑娘瘦了些，眉宇间有些疲态，气质内敛中隐隐有了些上位者的姿态。

天人之限。两人曾经还是能互损的好友，但现在看来…

“我摆架子？”林画芷指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那个丫鬟…算了，给我过来。”

女子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腕，周围场景变化不停，街道被扯成一副扭曲的画…几个呼吸后，两人便出现在了城主府前。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啊？当初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应下少主这门差事，你小子几个月就寄一封信过来…”

林画芷骂骂咧咧地把他拖进府内，动作有些粗鲁，但方曦文一下就开心起来。

没变啊。

一念及此，他便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恭喜林主事证道外景，从此天地两宽，寿比南山…”

“说的什么屁话。”林画芷笑骂了一句，将他带到了府内办公的地方。

毕竟只住了几个月，里面的东西都是沿用着旧制，像什么书案、奏案、兵器架之类的，是原来就有的东西，又冷又硬；

边上的流苏寒玉床、角落的缠枝香炉，还有案上的宫扇之类，那就是林画芷自己带来的物件。

这些都摆得井井有条，批改过的文书之类放在一边摞着，案件的报告则根据时间顺序在桌上摊开…

“这办公环境厉害啊林主事，星楚是想让你在这里历练的吧，”方曦文感慨了几句，“等到回本部，估计等着你的就是升官了。”

“是是是，借您吉言，马上我就成七星了。”林画芷翻了个白眼。

两人在空着的案几上对坐，女子挑了挑眉：“刚刚那事，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没有，我自有安排。”

那是对宇文玉的警告。

其实杀不杀断虎刀结果都一样，只要他把“惊世书”的特征露出去，进一步敲打的目的就达成了。

如果是普通的刺客，那宇文玉把兴平城起底了都会把人找出来，估计还会对星宫施压；

但那是修惊世书的刺客。

方家三公子前脚露面，后脚就有刺客出手，用屁股想都知道那是谁的人。

而断虎刀在这段时间里助纣为虐，案底累累，方曦文就没有手软了。

“…你真是奉旨前来的？”

闻言，方曦文随手抛下两枚阵盘，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你说呢？”

“不能吧。”

“奉个屁的旨，我吓他的。”

“哈哈哈，你小子是真坏，看宇文玉爬得像条狗似的…”林画芷直接拍手叫好，她一直都想看到这副场景呀。

在她理事期间，宇文玉不知道添了多少麻烦，动又动不得，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见方曦文说自有打算，那她当然不会再去过问。

又闲聊了几句，友人来访，林画芷很开心，站起身道：“对了，忘记给你看茶了，喝什么？”

“都行。”

“那就喝凤凰兰吧，前些日子少主让人送来撑场面的花茶，结果都没人来，便宜你小子啦。”

看得出林城主是真的高兴，也没去叫人，亲自俯下身子翻找起来。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只见她撅着个屁股，嘴上还在嘀嘀咕咕；

那雪白色的裙摆落下来，勾勒出两瓣美妙的形状，中间还有一条…方曦文瞬间移开了视线，并开始痛恨起自己那超人的记忆力。

记这么清楚做什么了？！

林画芷很快找着了那几个罐子，行云流水地冲了一壶花茶，馥郁的香味顿时充满了房间。

“怎么样？”

“味道很好，动作也是赏心悦目，”方曦文抿了一口，竖起大拇指，“想不到林主事还有这一手。”

“练过的嘛。”她心想那会还真以为要被送去当丫鬟了，还仔细学了好一阵子。

但现在是不可能了。

几个月下来，两人都变了不少。

他那温润如玉的外表开始剥落，露出里面更锋锐的东西；她那莽撞的性子也逐渐收敛，直率的样子只会给特定的人看。

“是喔，还不知道你过来干嘛的，就来看看我？”

“嗯，听说这边出事了我不放心，然后也有事要跟星楚商量。”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林画芷心里一暖，但后面那个转折…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是了，他就是来找少主，在兴平城落脚只是顺路而已。

像一桶水浇下来似的，林画芷的语气变得平静：“少主在本部的秘境里磨砺口窍，要调整完内天地才会出关，一时半会还过不来。”

“是吗？那你替我捎封信给她，”方曦文对她的变化浑然不觉，“让她多留意一下云家的事，能让我跟那边搭上线就最好了。”

虽然跟云无心有点微不足道的香火情，但要想靠这个拿到天衍图录显然不现实，从星宫的利益交换出发更加实在。

要是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得去找神机门了。

不过帝君修的显然是云家一脉的传承，不知道另一脉会不会有太大区别…

“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没了，你这是要赶我走？”方曦文指着自己，有些好笑：“我可是想来帮你处理一下文书的，这啥态度？”

“帮我？”

“不然呢，我在这里坐这么久跟你聊天就为了传话啊？”

略一回想，林画芷的脸上明媚起来，纤手握拳，放在唇边假意咳嗽了两声：“好吧，看在你一片热心的份上，本城主就勉强让你在府上住下啦！”

“多稀罕呐。对了，之前给我倒酒那丫鬟呢？”

“…还想让她伺候你？晚了，已经被我开除了，大庭广众之下推推搡搡，这不守妇道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