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票庄兑了百两银钱,买了些散碎零嘴,沈柯直奔杂务巷。
却也没在齐氏皮影店停留多久,便将剩下的银票悉数交给栾鸣凤,放下零嘴,又和齐伯牙再次出门。不过正午时分,便买了一盘猪肉,两斤牛肉。
外加一个牛头,四坛竹叶青。
这才回了百事巷。
“处理牛头这等粗活,你怎地能亲自动手?”
回到小院,沈柯调好卤水,便动手烧刮牛头。老管家见了,便要抢将过来,却是被青年制止:“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冯伯和黄掌柜曾多次援手...还望齐叔全了青藤这份仁义。”
“也罢,不过你姨娘说了,这些银票...”
以为这些银票,是钱家支使妖道行凶的买寿钱,齐伯牙便从怀里取出,强行塞给沈柯。却是被眼生红痣的书生拦了回去:“青藤不过及冠之年,怀揣太多银钱,免不得会被坏了心性,还是托姨娘保管为好。”
“......”
老管家听了,颇觉在理。
至于那问钱家,强势讨要三成利钱之事,沈柯却没同他讲。毕竟到了齐伯牙这个年纪,消费观念已经固定。
天降横财,反倒会徒增烦恼。
当然,他也不会相信那钱维棠一面之词,觉得泱泱皇商,当真只能赚到两成利钱。
不过这仅仅只是开始,由它去吧。
“咕嘟~咕嘟~”
卤水将牛头煮得酥烂,已是傍晚。
浇汁之前,沈柯和齐伯牙带着酒水,去了一趟棺材铺:“冯伯,青藤寻你吃酒!”
..........
“怎地,放下书卷,你小子反倒活过来了?”
棺材铺里烛火幽幽,听得沈家主仆前来,坐在灯前抽烟的冯木匠“吧嗒”一口旱烟,朗笑着站起身来。一双老眼,上下打量才刚出狱的青年。
三日不见,当初那个只会埋头苦读、身形淡薄的少年。
体内的血气,却是增长了数倍不止!
“哈哈,青藤生于世间,自然得有人气。”
听出棺材铺老板,是在打趣原主身上背负了太多,只会埋头苦读的书生尿性,沈柯便也朗笑着回应。却是从这面生苦相,寻常人不愿亲近的厌胜木匠身上,感受到了诸多关怀。
“喏,没死的话,那玩意对你也没用了。”
看到沈柯拎着的酒罐,又见齐伯牙揣了几包肉食。冯木匠往桌角磕了一回旱烟袋,坏笑着错开身形,朝门口的薄板棺木怒了努嘴。
“青藤,此棺...”
“哈哈,我看铺里恰好缺张饭桌,如此甚好!”
老管家正待解释,放下酒水的青年便走上前去,发力一抬,将薄棺翻扣过来。棺材底部,墨线依旧细致,可见这面冷邻居,着实花费了不少心力。
大幽民俗,尚未成家之人若是早夭,须得以薄棺装载。
不得迎宾客,不进祖茔。
--这具薄棺,便是老管家见原主神魂晦暗,提前为他订制。不过眼下的沈柯,远比先前还要健硕,指定是用不上了。
“嘿嘿,老夫就说为了你沈家小娃这顿筵席,浪费一只厌胜木偶,颇为值当!”似是没想到一名文弱书生,对于生死居然如此豁达,冯木匠不由得鼓掌叫好。
“莫说一顿筵席,即便十顿百顿也是应该!”
沈柯摆好酒菜,放好杯盏。见他兴致颇高,便要赶去对街的扎纸店,寻黄掌柜一道前来喝酒;却才转身,就被棺材铺老板拦了下来。
“若是你想叫黄老头吃酒,那便不用去了。”
“为何?”
“今日下午你们采买回来,老夫便已知会过他,若是要等他吃酒,少不得要到子时以后。”
冯木匠点到即止,笑言道:“我见你那牛头还在炖煮,咱仨不妨来太原大狱的事?”
“也好。”
说来也怪,却是翻遍原主记忆,沈柯才发现他在百事巷生活近十年...却是除了知道扎纸店老板姓“黄”之外,其余之事,一概不知。
之所以知道他的姓氏,还是因为隔三岔五便有人送些竹编、稻草之类的材料进来。
黄家女眷偶有露面,至于真人,却是从未见过。
端地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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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煞鬼,画皮之术?!”
“以及那狱中老者...还有妖道的搏命一杀...”棺材铺里,灯火昏黄,冯木匠听完沈柯最近几日的经历,旱烟也不抽了,猛地捉住青年双手:“你这六、七日的光景,却是比老夫这半生还要凶险!”
“此番生死劫数,倒也让青藤看开了许多。”
沈柯微笑以对,知道普通说辞,瞒不过这和丧事打交道的厌胜木匠;便将个中细节稍作删减,削弱了画皮之术的重要性,告知于他。
“青藤能避开这生死劫数,实属侥幸...”
“所以齐叔,咱们往后,总要活得更豁达些!”
齐伯牙第一次得知了这夺寿之术的阴毒之处,不由得红了眼眶。沈柯只得强笑着安慰了一回,缓了好半晌,老管家的情绪方才恢复平静。
“来了!”
“谁?”
子时刚过,屋里灯火一阵飘忽,冯木匠忽地抬头看向门口。
等沈柯询问出声,就见门口多了一名死气横生、上半身糊满白纸,下半身穿着玄色袍服的“纸扎人”!
“猪肉,羊肉,外加院里烹煮的牛头,太牢之宴?!”
见到来人,沈柯下意识去抓齐伯牙的胳膊,才发现老管家身形僵硬。显然活了这么些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更别说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怪事。
--此时的黄掌柜,下半身的袍服,俨然就是一袭剪纸寿衣!
被白纸糊了个遍的上半身,只勉强露出五官!
面颊枯槁,死气弥漫。
观其年纪,竟比那狱中那周鸿文还要大上几岁。
“青藤此番死里逃生...加上二老所做,又是此等超度亡魂、宽慰后人的大善事;区区太牢之宴,自当吃得!”
沈柯起身朝黄掌柜抱拳,示意齐伯牙去小院盛牛头,顺便消化下惊悚情绪。
随之起身,给二老倒满酒水。
“小哥儿此语,好大魄力!”
黄掌柜听得解释,在冯木匠让出的主位坐定。落座之余,那翻糊细密的寿衣,传来阵阵白纸脆响:“能在【封脸】之前,吃此太牢之宴,却是沾了沈家儿郎的福缘!”
“我说你个臭扎纸的,就别拽文了,吃吧!”
“哈哈,吃!”
等齐伯牙端来浇汁牛头,筵席随之开始。
..........
“青藤疑惑颇多,若是冒犯,还望黄伯莫要见怪。”
这一场筵席,四更方才过半。和冯木匠荤素不忌,大块朵颐的情形不同;黄掌柜虽说也正常倒酒,却只抿了几口,便倒在地上,想来是在祭奠亡魂。
至于肉食,更是浅尝辄止。
沈柯见了,随即出声询问。
“寻常人接触我等厌胜木匠,扎纸传人,也是满心疑惑。老夫和你一见如故,又是巷口邻居,多聊几句又何妨?”黄掌柜再次举杯,凑到鼻尖一闻,将酒水倒在地上。
“我见其它扎纸店,并没这等白纸糊身,寿衣遮体的技艺。黄伯此举,却是为何?”
冯木匠闻言,夹菜的手为之一顿:“......”
“此术名为【敛阴】,凡俗扎纸传人,的确勿需如此。”沉默片刻,黄掌柜神情有些黯淡:“此事,涉及我黄家一脉,民俗蛊域爆发之际的一桩陈年旧事。”
“那时我家便以扎纸维生,也无甚稀奇。直到某一晚,一名白袍僧人踏月而来...”
“......”
浑身死气,年过八旬的黄掌柜,似是决心要为子孙撕开这道口子:见见那随口几句、就让当时的父亲甘心蒙面糊口,却始终未曾吐露姓名的僧人。
便和沈柯多聊了些。
可惜即便作为当事人,直到如今,他仍旧没弄清楚自家那些被敛阴糊面的家眷,究竟去了何处。
青年目光璨然,依稀觉得那“民俗蛊域”,说不定会是撕开黄家秘辛的突破口。
当即问道:“不知黄伯,可否同青藤讲讲民俗蛊域之事?”
沈柯记得,在燃烧妖道画皮之时,曾从猪嘴道人记忆深处,听过此事。
“此事发生之际,你齐叔或许都还没出生呢...不过老夫,却是已经记事。”冯木匠起身给黄掌柜续上酒水,顺势接过话头:“认真说来,算是万寿年间的事了。”
“万寿年间的民俗蛊域,景德末年的白莲妖变...到如今的乾安年间,由此说来,大幽竟然在一甲子之内,便发生了两起惊变?”循着原主记忆,捋顺了大幽历年,沈柯孤疑更甚。
私心以为,若是深挖下去。
恐怕还有更多秘密!
“的确如此,当时的万寿帝发布檄文,只说是十万大山深处的天蛊暴乱,兴兵讨伐。岂料五万军士,无一生还...”
“最终还是灵山十巫之一的巫真大士出手,才将半数枯骨带回大幽。”提起这些可怖往事,做了一辈子扎纸匠的黄掌柜,脸上分明转过几分后怕。
“哼,这也不过景德老儿的一面之辞,谁知他虞氏一脉,是否包藏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