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星火点点,香气四溢。
旋即有兰亭园小厮送茶具过来,雷世飞假意谦让了一回,便坐到主位,开始烹茶。
随着一队衣袂风飞、地魂中有狐影出没的女子,出现在凉亭内,嘈嘈切切弹着曲子,再咿呀几句唱词,文会正式开始。说回太原府,本就是冀宁道辖下的经济重镇,支柱产业向以煤,盐,票号为主。
雷氏票号,起码能挤进同类前五。
品香,喝茶。
音律,文章。
雷家大公子捣鼓的文会,倒也像模像样。
“不知沈老弟,对于愚兄家这采自南海的紫檀,作何评价?”
沈柯:“沈某对香不熟,无从评价。”
众人:“雷氏票号的檀香,自然都是好香。”
雷世飞这番操作,明面上是品香,实则是在显摆家底。
像这样互相吹捧的场合,总免不了一些吹毛求疵之人。一众秀才话音刚落,就听得片刻前还神色倨傲、年约三十六七的赵汝沛冷笑道:“诸位同年,只觉得香是好香,却不知晓这南海紫檀,去年刚成了御中特供...”
沈柯听了,笑而不语。
这年头,捧个臭脚,都得找切入角度么?
“那这苏州虎丘,三元公肯定识得?”
沈柯:“不善茶饮,只喝热水。”
众秀才:“雷府果真手眼通天,这不过清明时节,便将虎丘春茶放到桌上?”
又是赵汝沛,从一般齐的同年中冒出头来:“人雷氏票号,十年前便已涉足江南。莫说这区区春茶,即便是龙须凤尾,也能弄来。”
沈柯无奈:批都被你们装完了,邀我作甚?
就这捧哏天赋,不去带货屈才了。
“三元公才名远播太原府,这青玉坊的音律,可还入得法眼?”
沈柯:“近些年来,沈某一直埋头苦读,并不知青玉坊坐落何处。”
一众秀才,显然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可思议:“沈老弟啊,常言道,文人骚客,文人骚客。咱们读书人若是不经风月,如何能灵感泉涌,获得那传世名篇?”
“升斗小民,如何识得仙音绕梁?些微夏虫,缘何知晓冬岁酷烈?”
你没猜错,从最初的冷言冷语,发展到现在人身攻击。
又是那赵汝沛!
从第一番品香开始,就嗅出这文会满身铜臭的沈柯;听得他人身攻击,笑眼一沉:“说到音律,沈某虽然不懂琴瑟琵琶,却也练过吉他贝斯...茶饮的话,最爱康师傅茉莉花茶。”
“说这么多,就想给赵兄推荐款香露。”
便在雷世飞以为,他还会像之前一样,对于赵汝沛的冷嘲热讽视为不见。忽地听沈柯抛出这些新鲜名词,雷大公子立刻来了兴趣:“不知沈老弟所说的稀罕香露,叫啥名字?”
“体香露。”
一听是稀罕香露,作为女子的金雨薇也目露精光:“不知三元公所说这体香露,香气如何,女红坊可有售卖?”
“香气浓烈,可遮狐臭!”
“噗,哈哈哈~”
才听到最后那两个字,莫说是像金雨薇这般聪慧女子;便连那年过半百、方才考取秀才的老同年,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神特么体香露~
这小子铺垫这么久,敢情就是自创了一个噱头,刻意针对赵秀才啊。
话说沈柯先前打趣齐家阿姊,说齐知桃有狐臭,不过是自家姐弟的亲昵调侃。但这家道中落,被迫在岩盐巷一众巨商富贾中涡旋、争做门客的赵汝沛,那是真滴臭啊。
滂臭!
非山姆朝特制体香露,遮它不住!
“百事巷的粗鄙村夫,你...”
似是见到所有人都笑了,众怒难犯,赵汝沛疾言厉色了一番,后半句话便没敢骂出来。沈柯因为对最后的文章讨论,还算抱有期待,就没和他计较。
反倒是那因为自卑家世、文会开始便没吭气的许慕淳,对于眼前的同伴,又有了新的认识:“印象里的青藤,终日只会埋头读书。”
“怎地一年不见,就变得如此...毒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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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三论,莫过于饭前茶点。”
见众人被赵汝沛的狐臭点燃了情绪,商贾出身的雷大公子,也不去管赵家跟班的感受,趁热打铁道:“接下来的文章之论,才是重头戏码!”
死道友不死贫道。
反正他雷氏票行门口,随便丢个包子,都能砸死两个秀才。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雷世飞思考论题的过程中,一众同年便在私下攀谈。约莫一盏茶之后,雷大公子才抛出论题,却又是老生常谈,没啥现实意义。
看来这雷氏接班人,表面上颇有城府;但在求学方面,任然是那种死读书,读死书的典型。
“烦请店家,将纸笔发给各位同年。”
沈柯:“......”
他原本以为,人都来兰亭园了,这压轴的文章辩论:即便不像逸少老哥一般,拖上三五好友到野外喝它一台老酒,就能留下一篇类似于《兰亭集序》的传世名篇;至少也能勠力同心,捣鼓它一两篇看得过眼的诗词。
以后想起,也算不虚此行。
雷大公子竟然单凭一己之力,强行将文章辩论,改成了现场考学。
接过宣纸的青年,瞬间没了兴致。
但见一众秀才,刚接过小厮送来的纸笔,便咬笔扣手,抓耳挠腮。总得动笔才算事吧,于是沈柯稍作思考,落下题目:《格物致知》。
回忆了一番八股文写作结构:破题,承题,起讲...落定。
这才动笔,开始破题。
【学以求知为始,道以预知为终。】
实起虚落,破完题目,在兰亭园找了个角落、背身而坐的青年没再续写。倒不是以原主的才学,拼凑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而是解经、论史之类的考题,远比策论还要无趣。
稍微糊弄,便也罢了。
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皮,对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赵汝沛描摹起来。
..........
一炷香之后,众人落笔。
随眼看去,每个人跟前的宣纸上,都落满了黑压压的文字。八股取士之下,愣是将一众学子教成了缝合怪,也算难得。
“我看诸位均已落笔,想必是对自家才学颇有信心,不如我等便遵从长幼之序,各自解读一番文章?”
年过半百的梁里甫被第一个揪出来,愣是磨蹭了半晌,才开口道:“老朽拙作所写,其实是从“慎思之”入手,毕竟读书人若是只会埋头苦读却不思考,不如不读书。”
第二位出列的,是年过四旬的布商。
“我之文章,从“笃行之”破题...就拿下品蚕丝来说,生丝起码得八百文一斤;若是制成成衣出售,起码能赚到二两银子,个中差价也算是学问吧。”
“……”
轮到赵汝沛,却是豆眉一挑:“读书人的事,岂能沾上铜臭?”
“赵某文章之论,在于博览群书,答疑解惑...若是储备丰富,文气自现!”
沈柯听了,险些喷水:啧,老哥文章是写得不错。
不过你这精分,咋比狐臭还要严重呐?
一面说着不沾铜臭,一面又口嫌体直...恨不得立刻屈膝跪地,去舔那雷大公子的臭脚丫子?
金雨薇所作,涉及到经世致用层面。
待到许慕淳也介绍完自家文章,埋头作画的沈柯方才抬起头来:“沈某今日文思不佳,未能成文,怕是要让诸位同年失望了。”
“学以求知为始,道以预知为终?”
雷世飞见他先前一直埋头作画,以为他这“未能成文”之话仅是客套,便拿起沈柯跟前的宣纸。殊不料那宣纸上,果真只有这破题一句。
“没了。”
金雨薇听得,却是朝雷大公子抱拳道:“雷世兄,不知三元公所作文章,题目为何?”
“《格物致知》。”
“学以求知为始,道以预知为终?”
结合命题,又念了一回文章,同样是票号出身的女秀才,却是陷入了沉思。
“哼,写不出便是写不出,做这些神神叨叨的词句,岂不是让人耻笑我等徒有虚名?”当是在品香、喝茶环节,被沈柯得罪狠了;逮到个机会,赵汝沛便死命拉踩于他。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沈柯忙着为画像点眼,不想搭理:“赵兄若是觉得沈某徒有虚名,也无甚要紧。”
..........
--猴脸倨傲,目空一切。
左脸和赵汝沛有九分相似,带着三分凉薄,六分讨好。一团浆糊的右脸,偶尔蹦出三五句“礼义廉耻”,“之乎者也”...更多的则是财色权势,声色犬马。
朋党抱团,谄媚讨好,斯文扫地...
沈柯这在考学途中,聊以作画的书生图,莫说去和当初所画的《书生意气图》相比;便是那罔顾人伦、嗜财如命的猪嘴道人画像,也没这般恶心。
【酸文腐儒,斯文术!】
【一分才气,三分算计,佐以六分媚骨,好一个斯文禽兽!】
“这世间...竟有斯文之术?”
点睛完毕,沈柯再次收获一个法术。正要仔细查看,便觉得神魂蓦地变得混乱无序,无数歪理邪说,阴谋论剧烈蚕食青年文心...
霍乱到极处,胸口一阵翻江倒海。
“呕~”
金雨薇一直关注于他,见状抢上前来:“既然三元公身体不适,不妨明儿再聚?”
雷大公子,则是斜了赵汝沛一眼。
“赵老弟,麻烦你离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