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今早出门,喝多了酸梅汁。”
干呕过后,沈柯调用画笔,强行压下神魂间的躁动:“今日这文会怕是不成了,还望诸君尽兴。期待明日游湖,沈某能有些好转。”
却是自从画笔觉醒、能够复刻精怪天赋以来,沈柯第二次遇到这等情况。
由不得他不重视!
--第一次,是在沈家祖宅的冠礼筵席上。
彼时的沈柯,刚帮陈家伯母画完画像。谁料在得到一个名为【妇人心】的禁术后,便觉得神魂不稳。
此番为赵汝沛画像,却是加重了!
“难不成,这世间巍巍人心...竟比山精邪祟还要凶戾?!”
“......”
“愚兄已在园内备好住处,沈老弟去歇便是。”
一行听得这才第一日文会,作为名誉主人的青年便要缺席,心底顿时一阵怏怏。雷世飞立刻招来小厮,稳住沈柯。
是的,常人都以为,一众秀才前来参加文会,大多是为了趁机露脸,攀附高枝。
但作为高枝本“枝”的雷大公子,同样也在选人...
若是府学里,新一届的后起之秀都被他雷家收入囊中;暂不说他雷家,少不得会在儒门露些风头...倘若未来的二十、三十年,这些人中有人飞鸿腾达;那他雷氏票行即便江河日下,也能有翻盘本钱!
府学大舞台,有才你就来。
相交半日,看出沈柯才思敏捷的雷大公子,自然不会让其它世家抄了后路!
“恰好我也神思倦怠,便和三元公一道歇去吧。”见那眼生红痣的青年,跟随小厮转过花坛,金雨薇当即起身抱拳:“此间若是有人照拂,大伙在谈文赏花之余,想必也能安心许多。”
“......”
沈柯本想回绝,女秀才却已追上两人的脚步,显然是因为之前的文章,才会托故离席。
“三元公的文章,其实单从命题,便能看出是上乘之作。”
金雨薇和两人并肩而行,走了一段,终于开口了:“无奈雨薇愚钝,对于你破题那句“学以求知为始,道以预知为终”,却是苦思无果?”
“沈某不过随手一写,金先生何必计较?”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随手一写便难住了我等,岂不是更高一筹?”金雨薇情严肃,再度拱手:“雨薇不知,还望三元公赐教!”
“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沈某便尝试着解答一二。”
实在架不住女秀才的追问,沈柯只得微笑道:“沈某的破题词句,不过是说...世间的求知途径,答疑解惑只算入门。”
“中级之论,在于经世致用。”
“而学识尽头,必将可以推古衍今,测算出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
“......”
“学生,受教了!”
到房间喝完半壶春茶,又同沈柯掰扯了几句,女秀才悄然将那“三元公”的称呼,改成了“沈先生”。
分明已经起身道别,又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走出门去…却是被沈柯一套组合拳,忽悠瘸了。
其实他这所谓的初级-中级-高级“求知境界”,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碍于文章体裁,只能如此去写。
儒家格物,也远没有那么玄乎,不过是寻找事物规律,打破当前桎梏...进一步雕琢文心而已!
“画皮之术,依旧停留在【丁中评级】;脑中画笔,也无甚变化。然而随着更多虚影加入,神魂的负荷明显加重!”兰亭园客房内,沈柯靠在床头。
却是翻遍之前画皮得来的术法,也没能找到减轻神魂负荷的法子。
直到傍晚,才坐起身来:“若是运用禁术,强行压下神魂伤势...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看来日后得寻高人,帮我这修行途径,好好梳理一番!”
..........
第二日的游湖,花里胡哨。
春日正酣,槐柳抽芽,又到了择偶的季节。
文瀛湖波光粼粼,花船官坊络绎不绝。沈柯不愿搭理于他,赵汝沛自是极尽口舌之能,朝着雷大公子肆意拱火。
几句迷魂汤下去,雷世飞果然催促船家,一个劲将自家画舫往花船缝隙里钻。
“桃叶儿嘛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花船上的小娘子,现身嘛来相见~”
“呸,斯文扫地,登徒浪子!”
“芙蓉如面柳如眉,粉面桃花声声催。小娘子绣鞋精致,就不知一双玉足,可是嫩白如藕?”
“你...下贱!”
第三日的入市之游,一众秀才公,更是三句两句就将话题往松柏巷靠;争论到晌午时分,便已敲定行程。
作为雄性,要说沈柯不爱风月,那是假的。不过算算日子,今晚子时一过,便是谷雨。
他得替周鸿文,赶去东风巷丙戌号赴宴。
恰好雷世飞走到近旁,便抱拳道:“雷兄,沈某忽地想起离家之前,曾于今晚约了友人;那松柏巷,只能改日再去了。”
“哼,装甚清高?”
赵汝沛原本正拉着老秀才,鼓吹他在松柏巷的傲人战绩。无巧不巧,听到了沈柯后半句话,以为自己的探花之旅就要泡汤,顿时急赤白脸道:“临阵脱逃,莫不是想在府学报道之日,到学政面前参我等一本?”
“......”
被他这么一说,不单那老秀才.梁里甫;便连雷大公子,都被他说得心里发毛。
毕竟乾安帝重开考学之门后,太原府不过办了两届童生试,便换了学政。
新到任的陆学政,脾气秉性尚且不知,更遑论个人喜恶。
要是这时候被人参了一本,剥了秀才之名。那他们这大半生苦读,算是泡汤了!
“这般会揣摩人心,赵兄不去做官可惜了。”
区别于明清之际,愣要通过乡试考中举人、才能成为备选官员的晋升途径;大幽皇朝却是只需考取秀才,便算拥有了推开官道之门的敲门砖。
沈柯此说,原本只是无心打趣。不料话音刚落,一众秀才便面面相觑。
上一秒还牙尖嘴利的赵汝沛,更是一张猴脸,都气成了猪肝色:“沈家村夫,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某位靓仔:“......”
大意了,一不小心揭开了大幽皇朝的鄙视链:儒生嘲讽仙家多是丈育,仙家觉得武夫就是蛮牛。
武夫呢,则经常拿着道家、佛门开涮;怀疑耍拂尘、敲木鱼的真地能打么...
若是那等经过层层考学、获得正职官身的读书人,民间还算宽容…要是碰到一些刚获得秀才功名就四处攀附,削尖脑袋往官道里蹦的儒门二椅子。
还真是抱歉,就连下九流的山精邪祟,也都觉得是个笑话!
––当初在百事巷,冯木匠当众怒骂杨树吉是大蛆的场面,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斯文术!”
话不投机半句多,退身避过赵汝沛的饿狗扑食爪,为免他满嘴喷粪,沈柯当机立断的开启昨日刚画皮得来的斯文术。
似是没想到自己发狠一扑,竟被对方轻巧躲开,赵秀才估摸着讨不到任何便宜,便也骂骂咧咧着停下来。
毕竟读书人嘛,崇尚以嘴服人,口到即止~
原地愣了一阵,向来精分的赵汝沛,却是决定将难题抛给雷世飞:“雷兄,如今咱们骑虎难下,若是不去那松柏巷...反倒会让人以为,我等怕了这沈家穷酸。”
“学政固然可怕,但终归法不责众...若是咱们今日不趁着去松柏巷的契机,将这群粗蠢秀才绑在咱们船上;等到新生入学,怕是要被那闫氏煤商夺去了...”
赵汝沛越说越觉得自己口条出众,一个劲叭啦叭啦。
却没发现,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雷大公子的神情还算正常;等到这第二句话脱口而出,雷世飞的神情却是变了!
金雨薇:“......”
“去吧,都去吧。一旦此番成行,雷胖子就有把柄捏在老子手里;届时再让他推波助澜,顺利入赘雷家,我赵氏做了两代人的岩盐巷门客,便也能翻身了!”
许慕淳:“......”
梁里甫:“......”
“唉,虽说那被休回娘家的雷明珠,长得跟猪一样...”
自说自话,丝毫没发现旁人也能听到自己碎碎念的赵汝沛,下一刻,就被雷世飞踹翻在地:“你赵氏一脉,不过是岩盐巷的乞食野狗!”
“且不说幼妹美丑,就你这一身臊臭,也配入我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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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府,东风巷巷尾。
半刻钟前,沈柯才刚辞别雷大公子。一回头,一众参加文会的同年都脚底抹油,没了踪影:“呵呵,斯文术,斯文禽兽。”
“果真斯文一去,只剩禽兽!”
原本出于同年之谊,以沈柯的阅历,也不会同那秀才较真。
奈何赵汝沛步步步紧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惩大诫,终于招致这斯文术。
眨眼就将面皮之下的丑恶嘴脸,扒了个精光。
“既是老友筵席,自当备些薄礼,再带些吃食。”
沈柯在巷尾转了一圈,买了一包熟食果脯,三斤竹叶青,外加一盒春茶;这才从街边招来一辆熟悉太原道路的车夫,直奔周鸿文字条里的【丙戌号】而去。
“小哥儿,东风巷.丙戌号到了!”
东风巷作为太原府三大主巷之一,街巷绵长,车夫愣是赶了近半柱香的马车;才在一处巷口荒凉,毗邻山脚,周边没几户人家的破败院落跟前停下。
“敢问老丈,你确定...地儿没错?”
“老夫在这东城跑了不下十载,哪里会错?”
当初刚听沈柯要来丙戌号,便面露古怪的车夫,一直跟在他身后搓手,似是随时准备拿钱跑路。
沈柯听他语气笃定,如约付了了六十文车钱。
“蛛网遍布,院墙颓败...从这廊角看去,怎地像间庙宇?”
绕了两圈,才在长满铜绿的门牌上,看到【丙戌】字样,沈柯心下稍安。不多时,果然从倾颓的屋檐下方,窥见了【城隍庙】三个大字。
“贼老儿约人赴宴,却要选在这种地方...难不成,是他当年的红颜知己?”
走进庙门,扫出一片空地,放下酒食。
沈柯这才得空,仔细打量了一番城隍庙:只见正厅坐着的城隍爷,面生裂痕,浑身落满蛛网;身前的供桌上,更是积了厚厚一层尘灰。
看这情形,怕是有近二十年,没人前来拜祭了!
庙门口处,一尊无头神像,迎风矗立。
觉着别扭,沈柯便到院里找了一番。不料那本该落在院内的头颅,竟是没能寻到。
却是直到此时,一心寻找头像的青年,依旧没会意过来:譬如,这本该端坐庙中、飨食冀宁道万民香火的城隍爷,为何会浑身迸裂?
便连座下夜游神...头颅也不知所踪?!
..........
“沙沙~”
夜幕降临,庙外下起了春雨。
雨丝柔和,润物无声。沈柯见无人前来,便从供桌下方的香灰中搜出一根白烛,点在供桌上。
一面等人,一面思考自身地魂虚影暴动之事...不多时,子时已到。
“这个点还不见人影,莫不是事隔多年,对方也忘记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眼见子时过去,谷雨到来,还是不见人来。沈柯疑惑之余,只得又将周鸿文写的字条,从乾坤袋里翻找出来。
凑到烛前看了两遍,却是没啥变化。
直到子时三刻,一抹青光,方才从桌角的字条之上腾起。
一行小字,凭空出现在留白区域:
【苦等不至,可将此条焚化!】
沈柯:“我尼玛......”
回想起周鸿文托他赴宴之际,说起那“心到神知”的语气;以及临别之前,贼老儿欲言又止的神情,沈柯只得认栽:“谷雨之夜,前来城隍庙赴宴...子时三刻,焚化字条...”
“难不成周老所约,竟是仙宗之人?”
开启阴瞳,环伺了一圈城隍庙,却是除了几只狐狸,便没更多精祟。
沈柯就没往坏处去想,拿起字条,凑到烛台前焚化。
多半是那贼老儿书写之余,加诸了自身文气。字条烧完,就听得熟悉的声音自庙间响起:“老夫周鸿文,前来赴宴!”
“嘎啦啦~”
话音未落,整间庙宇为之一动。继而供桌颤响,祭台上的城隍爷法身,竟又增加了十余处裂痕!
“呼—”
屋里震颤稍歇,门外惊风又起。
沈柯听得,下意识将脑中画笔,取出来攥在手中。旋即就见本该守在庙门口处的无头夜游神,朝着屋里踏步而来!
“这...位...秀...才,本...尊...听...闻...人...无头必死,若是神像无头...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