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六七字,粗粝生涩。
直到后半句,才逐渐恢复正常。此人分明无头,却能出声,更可怖的是...他每吐露一个字,沈柯的神魂,便如同遭受了一记重拳!
“咚!”
“咚咚!”
东风巷,冀宁道·城隍庙。
无头夜游神踏步的刹那,沈柯便从他身周,感受到一抹重若山岳的神魂威压。重压之下,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钝重声...沉闷剧烈,就要撞破胸腔!!!
一息。
两息...
五息过去,对方依旧在等待答案。
沈柯还记得,他在教习书画那会儿,曾听人聊过类似于《比干无心问生死》以及《黄大仙逢人讨口封》之类的离奇故事:
据说化形之际的黄鼠狼,会刻意寻觅活人,讨取口封...若是说它像人,它便能成功化形;若是说它像神,则会偷取说封之人的子孙运数,得道成仙。
那时的沈柯,只是一笑置之:
若是讨封之事真能成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它黄鼠狼一脉,自不会是如今獐头鼠目的模样...然而此时,却是心绪百端:因为那夜游神,已经走进庙来!
“人无头必死,神像无头...则阍!”
沉默半晌,面色煞白的沈柯,终于给出自己的答案。毕竟这无头神像,无论从神魂威压、还是浑身煞气,都远在那灰衣百夫长之上。
恐怕就连儒门七品.书生意气境的高手,也无法抗衡!
“无头则阍么?”
阍神听到回答,闷声追问。
干涩的嗓音,震得沈柯烦闷欲死。缓了片刻,才接口道:“古有刑天以乳为目,鏖战逐鹿之野,终获战神威名;后有比干剖心,尚且能走出大周皇宫...前辈眼下虽说身陷囹圄,却也并非死局!”
说话途中,青年刻意雕琢措辞。
生怕哪里出错,惹得城隍庙三度生变。
两息之后,才听那神像继续问道:“那你,可有援手之法?”
“晚生目前,仅有画皮之术,可以聊作尝试。”
听得还有转机,夜游神身周的煞气逐渐散去,身周腾起些微生机之力。沈柯见了,再度朝他抱拳:“晚生此术,虽说只能帮助前辈暂时补全灵体残缺...但假以时日,前辈定能找到断体续肢之法,重塑法身!”
“那便由你...替本尊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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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老儿,你所约之人...究竟是谁?!”
自打沈柯烧了周鸿文的字条,先是这下辖太原、潞安、泽州、汾州四府;以及辽、沁、平定三州的城隍爷雕像,崩出数道裂缝。
紧接着,门口值守的无头夜游神更是抖落一身青苔,从廊下走进庙来...掏出画皮的沈柯,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晚生这画皮之术,遵循八头一身,五行成相技法。”
“单论面相的话,也并非民间流传的三庭五眼;若是加上脸部轮廓,颧骨比重,应是三庭七眼之数...”得亏他心思活络,愣是在重压之下,生编了一套画皮技法。
可能这便是常人所说的…急中生智吧。
“咣当!”
无头阍神闻言,盘膝坐地。
瓷实的泥身,掀起半屋灰尘。
当是觉得沈柯的画皮理论,还算入得了耳,便僵硬摆手:“闲话休提,你且画来便是。”
白烛昏黄,烧到灯芯间的陈垢,嗤嗤暴响。
沈柯看着牛皮,额头见汗:
先前所画的人、妖、鬼,无论是尚飨老妇,报丧鸟,灰衣百夫长;还是后来的黄掌柜,赵汝沛...哪怕是那狱中冤魂,都算见过具体皮相的生灵。
此时的夜游神,则是面皮全无!
凝视了半刻钟吧,青年才挥毫作画,开始无实物画皮。中途歇了几次,一张结合夜游神身量、体型的画皮,方才画完。
--长脸,凸额。
左半张脸,是一名肤色健康,约莫三十出头的精壮男子。右边半张,则是五行流转,神韵符篆次第浮现,依稀是在飨食着冀宁道辖下的万家香火。
“回禀前辈,画皮已经作完,晚生这便焚化予你?”
“那便焚化。”
征得阍神应允,沈柯当即端起烛台,将画皮西向焚化:“先生入冥之后,太原万民失去庇护,方才招来这满城邪祟,魑魅魍魉...沈某便以儒生之名,为前辈画皮!”
画皮燃尽,没有牛皮焦香。
反倒腾起醇如檀香的古朴神韵!
冀宁道深处,散落民间二十余年的人间香火,须臾有两成前来,遁入阍神体内。
庙里夜风又紧,等沈柯回过神来,就见地上摆好的酒食面前,多了一名青年。
眉眼英武,不怒自威。
赫然正是他先前所画的皮相!
..........
【神明术数,食气术!】
【超脱五行,方为神明;食气者,神明而寿!】
此番画皮术法,竟然直到画布焚烧殆尽,方才出现。却是不出现则已,一出现,便是那传说中的食气术!
食气之术,神仙手段!
“后生你这画皮之术,竟然如此玄奇?”画皮焚尽之后,夜游神见自身神像虽说依旧断头,但那被封印在神像体内的灵体已然补全,更是能魂游方外,不由得啧啧称奇。
灵体能够自行活动,日后的他,便能在冀宁道境内自行游走。
时日一久,说不定真能找到庙中香火枯竭的原因!
“也是前辈生机焕发,并非沈某之能。”
沈柯随口应过,不敢贪功。记得赶来此地之时,附近人家曾在城隍庙拐角堆了几堆柴禾,便即起身出门:“晚生在这庙中耽搁良久,所带酒食皆已凉透,还请前辈稍待片刻,容我燃些篝火...”
一盏茶工夫,庙中篝火熊熊。
“我听秀才先前所言,趁夜来此,是为寻人?”
“不瞒前辈,确是如此。”为免生出歧义,沈柯解释道:“详细说来,沈某是替一位老友,来这城隍庙赶赴多年前的谷雨之约。”
“......”
听得沈柯说明来意,夜游神盯着自身神像看了良久,却是记忆断层,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得无奈拍头道:“从庙间情形来看,我必是这太原城隍座下的夜游神...只是不单你这谷雨筵席,便连本尊姓甚名谁,也记不得了......”
“既然前辈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青藤也不知所寻何人,便当是来寻你吧。”
沈柯听了,宽慰一笑:“酒食已经热好,请!”
“盛情难却!”
夜游神见这青年,初见时还有些许紧张;但在相熟之后,却是流露出磊落心性,当即笑言道:“能在同桌共饮,也算你我缘分。老是前辈前辈的叫我,难免生分...倘若秀才不嫌弃,可以称我一声兄长。”
斟满酒水,沈柯端起酒杯:“夜兄,请!”
..........
“为兄有一席话,不吐不快。”
酒过三巡,从东风巷捎来的熟食也吃了一半。夜游神虽说不像沈柯这般,能尝味咀嚼,但是每次动筷,油纸包裹的牛肉便会少上一些。
却是这食气之术,远比黄掌柜的敛阴术强大了数倍不止!
“夜大哥但说无妨。”
“沈老弟这地魂里的影子,为何如此庞杂?”却是盯着沈柯的背影看了半晌,夜游神终于开口了。
“不瞒夜兄,沈某清明之际,恰好被太原大户夺过寿数;后遇高人授法,习得这画皮之术--画人为影,历时大半个月,方才补全地魂亏空。”
“难怪地魂混乱,原来是被人夺过寿数...”
此番回答,沈柯除了瞒去脑中画笔;地魂霍乱之事,却是说了九成,夜游神自然看不出更多破绽:“其实控魂之术,犹如文气武道,终归得分个主次。”
招式/神通,功法,境界?
听他提起修炼之事,最近几日都被自身修行途径困扰的沈柯,顿时喜出望外。
脱口而出,却是根据先前周鸿文的调调、换成了更为官方的大幽说辞:“夜兄所说,可是如那道门一支,将修行之法拆分为道,法,术的修行体系?”
“用这话来形容,甚是妥帖。”
夜游神似是没想到这年轻秀才,竟然也对道门体系有所涉猎:“若是按照道家法门,你这地魂里的庞杂影子以及画皮得来的法术,便算是最下乘的术法。”
“画皮之术,则是修炼功法。”
“至于其上的“道”,便是你将来要勘破的修行境界。”
说到此处,夜游神面露孤疑:“只是愚兄观摩半晚,却是看不透你究竟以何为【道】;将来的修行境界,又会将你引往何处...”
“能得夜大哥如此指点,青藤已是万般幸运!”
果真是一方神祗,即便神魂不全、记忆崩坏;夜游神依旧三句两句,便将他冥思苦想的修行体系捋顺。沈柯立刻起身,一揖到地:“愚弟自知这世间大道,并非一朝一夕可得。”
“青藤既然已经初窥门道,便无论后路如何凶险,也会孤身前往!”
“及冠之年的儿郎,便能从贼人的夺寿邪术中全身而退,沈老弟的悟性自不必说。”
酒兴正浓,夜游神便多说了些:“你地魂间的影子暴动,可用食气术引来的香火之力进行梳理。不过飨食香火,终究是神仙方术,过度滥用会折损寿元...还望沈老弟,莫要贪功冒进。”
“夜兄嘱咐,青藤铭记于心!”
听得滥用食气术,会折损活人寿元,沈柯郑重点头。
似是受他的豁达心气影响,自从已灵体现身、便为城隍庙现状担忧的夜游神,眼底也多了几分笑意。
笑过之后,眼底忧思又起:“我既飨食一方香火,身负夜间行走之职责;没法护得大人安全,终究是我渎职!”
“是了,夜大哥既然能随意调用那食气之术;青藤画皮之时,却是曾获得一门缝尸奇技,要不...”
沈柯话音未落,夜游神便续上话头:“试试?”
“......”
年轻人,就是敢想敢做;达成默契的两人,相视一笑。
夜已过半,庙中的柴禾,只剩下明晃晃的碳芯。
忙着配合夜游神,驭使缝尸术的沈柯,却没发现自从运用食气术、将地魂间的一众虚影捋顺之后,脑海中那支自从画完尚飨老妇、境界便没再提升的画笔。
再次青光四溢,笔走龙蛇,雀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