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了下午的骑射课后,贾琮便被首席秉笔太监孙强接到了大明宫的一处偏殿。
一进殿门,一个女官领着一群宫女迎了上来,当头就喊了他一声“三弟弟!”
贾琮愣了一下,孙强在旁边笑道,“小贾大人,这位是令姊,在大明宫中做女史,太上皇恩典,怕小贾大人年幼,在这宫里害怕,方下旨,让令姊前来照顾。”
贾琮忙满头大汗跪下谢恩,又对孙强道,“公公安,琮年幼无知,万望公公怜悯,快别唤琮大人。况太上皇仁慈,爱民如子,素来悯弱,琮在这宫里,有公公额外关照,如何又会害怕?况长幼有序,琮万不敢烦劳长姊,行不恭之事。”
孙强见贾琮得了如此殊荣,并无任何骄矜之色,桀骜之气,便也不敢小瞧此子,温声道,“公子不许咱家唤公子大人,咱家能做得到。但令姊是奉了太上皇之命前来,还能抗旨不成?有令姊在此照顾公子,太上皇和皇上也都安心一些,也只为了公子能好好写字,如何不好?”
“既如此,琮不敢不从!”贾琮说完,又跪了下来,朝着大明宫正殿的方向先行礼磕头,又起身,转了个方向,往临敬殿的方向谢恩,方才诚惶诚恐地起来。
如此行事,落在孙强眼里,只觉得贾琮小小年纪,行事稳妥,心性难得。
贾琮再与元春见礼,见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身着女官的宫裙,一举一动如同用尺子量出来一般,脸上的笑意也是恰到好处,唯有见自己时,方显出一丝波动后,便如古井一般,不起波澜,心里一声叹息。
贾家为勋贵之家,万没有宫里强迫将女儿送进宫里当女官的道理,贾家为了谋求富贵,做出这样的事来,只存了攀龙附凤之心,为家族荣誉,而牺牲女儿。
夜已深,沐浴斋戒一番后的贾琮,坐在桌前,一双白玉般的小手,慢慢地研磨,到了这会儿,他才有时间和心情去思考今日一天来的际遇。
实际上,于他而言,从八品的典籍和从九品的伴读,单从官阶上来说,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他现在的官职,可以从户部领一份俸禄,这俸禄实际上可以忽略不计。
本朝的俸禄之低,可谓前所未有。
一個从八品的文官,年俸只有六十五石粮,不论丰欠年,只平均一两银子十石粮来算,他一年的俸禄不到七两银子,比荣国公府一个丫鬟拿的都少,能做什么?
对他来说,唯一有用的是,这个晋升的恩典下来,可以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度过眼下的难关,那就是踹伤了贾珍之后,宁荣二府绝不会善罢甘休,朝他刺过来的明枪。
如若不然,他恐怕要大费一番周折来应对。
虽说麻烦一点,但贾琮也从未后悔过,男子汉大丈夫处世,须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也应率性而为。
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虽稳妥,却未免挫了锐气,失了勇猛浩气。
有了这道护身符,目前是不用他费心谋划了。
他为太上皇写下《道德经》的字样儿,这些字样儿要拿去绣字,为的是太上皇的寿辰,在寿辰之前,宁荣二府哪怕是再容不下他,都得忍着。
而太上皇的寿辰是三月初四日,离此时,尚有四个月,足够他布局的了。
想到这里,贾琮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刚刚跨进殿门的元春看到后,以为自己花了眼睛,出现了错觉,这样的凛冽目光实在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的眼里。
“三弟弟!”元春迈着规矩的步子走上前来,她将一碗清茶放在了桌边,柔声道,“姐姐帮你研磨,再想不到,你能写一手好字,还能得了太上皇和皇上的喜爱。”
从前在贾家的时候,贾琮与元春并不相熟,一个是养在老太太屋里千娇百媚的大小姐,一个是在东北角耳房里艰难讨生活的庶子,中间隔了一道天堑,便是连面都不曾见过。
此时,却在这冰冷的大明宫偏殿里相聚,虽是堂伯兄弟,可到底中间牵扯着一道血脉,元春虽面儿上一贯守礼,可心里却如同住了十七八只小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得不得了。
贾琮能感受到她的这份欢喜。
实则,元春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却能够心疼他,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是真正用了心思,怕是在这深宫里,独自一人,不知道多少个月升月落的夜里,对着寒窗思亲,隔着一道宫墙,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如今,贾琮进了宫,她终于能够在亲人的身边,又是自己的弟弟,让她照顾起居,也甘之如饴。
贾琮提笔写字,五千言的《道德经》,以他的速度,不说一天写完,两天也足够了,但既然是为皇家做事,做得好不好是其次,首要就是要有恭敬之心。
因此,一再净手,香薰之后,贾琮才开始动笔,他写得极慢,一笔一划,尽显恭谨,在旁边陪侍的太监看了之后,心中满意,微微颔首。
如此甚好,若是个不识趣知礼的,他自己命没了事小,办坏了差事,牵连一堆人,才是大事。
元春守在一旁,看着弟弟陌生的,明艳如海棠般,漂亮得不像话的脸,透过这张脸,她似乎又回到了荣国公府,回到了那无忧无虑,快活恬静的岁月里,从不曾离开过。
荣庆堂里,往常这个时候,老太太必定已经睡了,今日,地上两溜玫瑰圈椅上坐了大房和二房,还有隔壁宁国公府的尤氏贾蓉母子二人。
“若说这时候要惩治他,我是不想管了,你们要如何惩治,如何惩治去。他从不曾把我当过正经祖母,我也就当没有他这个孙子,只一条,你们要惩治,可不能把两府的脸面,老祖宗们留下来的余荫折腾没了。”老太太脸色铁青,气哼哼地说道。
“老太太说哪里话?我们也并没有说一定现在就要惩治谁,您那大孙子躺在床上,疼得厉害,谁也安抚不来,非要看着琮兄弟倒了霉,才能遂了他的愿。你是家里的老祖宗,我们也知道这节骨眼上轻易动不得人,才过来,讨您的示下!“尤氏抹着眼泪道。
她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贾珍醒来就会打人,往往旧伤没有去,又添了新伤。
旨意下来后,贾珍发了好大的火,若非动弹不得,他一定会拿剑砍人。
老太太也是体谅尤氏,看在她往日的孝顺上,叹了一口气,“之前我的话是怎么说的?谁能想到,那蛆心的种子有了这样的造化,还能怎样?”
尤氏道,“都是家里的骨肉,再想不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这真是谁也想不到事!”
“还不是他那个贱人娘教唆的,犯上作乱,这样的下流东西,不打死算了!”邢夫人虽拿回来了银子,王善保家的一点拨,她也醒过黄来了,既然这些银子都没有动,那钟氏母子花的那些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两人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当初,贾赦为了消灾,急匆匆地取了三千两银子给贾琮的师父,搞不好师徒二人演了双簧,昧下了家里的银子。
想到三千两,主仆二人眼都红了,邢氏也并没有要把这件事告诉贾赦,而是想着用什么法子把人除了,这笔银子,就能落到自己的口袋里了。
邢夫人只敢苛待钟姨娘,却不敢随意朝钟氏动手,因当年,国公爷过世的时候,留下了遗命,要善待钟氏。
不管是为了脸面也好,安抚文官集团也罢,还是良心发现,既然国公爷发下了这个话,谁也不敢明里对钟氏喊打喊杀。
这么多年,荣国公府就当死了这一对母子,原以为,没有荣国公府的供养,他们也熬不过去,哪曾想到,他们命硬,挺到现在,反过来添堵来了。
这哪里是添堵,到了这一刻,上至老太太,下至那些知根知底的奴仆们,谁不觉得,这怕是寻仇来了。
老太太横了邢夫人一眼,不愿搭理这个蠢货,对尤氏道,“你们回去跟珍儿说,左不过就这三两个月,让他先安心把身子养好,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一小人儿,还能叫他反了天去!”
得了这话,尤氏和贾蓉又落下心来,由熙凤送着,出了荣庆堂。
屋里只剩了荣国府这边的人了,邢夫人迫不及待地道,“老太太,眼下虽拿那小的没办法,可那贱人还在,她又不曾得个诰命,不如先拿下了她,也好给那边一个交代。为了这孽障,让两府里生分了,可不好!”
王夫人撩起眼皮子朝邢氏看了一眼,那钟氏当年被抢进来,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虽时隔多年,可国公府一日矗在这里一天,但凡闹出点事来,就会让那些言官们抓住把柄,再弹劾起来,翻开了旧账,可再没有国公爷能在前头挡一挡了。
听说邢氏不等过夜就把赔出去的七百多两银子拿回来了,看来,又是看上了人家的银钱。
“当年国公爷走的时候,再三拉着我的手说,养子不仁,破了人家的家,不论将来生下一儿半女,总归是贾家的骨肉,不得流落在外,更不得虐杀苛待。”
老太太目光如炬,看向邢夫人,“你们当我老了,糊涂了,眼睛也瞎了,看不到了,瞒着我做下了多少事,我且不计较。如今,惹下了这样的大祸来,又寻到我的跟前,我要是不管,任你们胡作非为,将来好好一座国公府,就得断送到你们的手里,你们且问问,你们对得起祖宗良心吗?”
邢夫人噗通跪下来,如此一来,王夫人也不好坐着了,忙起身要跪,老太太抬手拦住了,“这事与你没关系,你素来知书达理,怜贫惜弱,慈孝仁爱我是知道的。“
这话,反过来的意思,邢夫人就全然不是如此了。邢氏跪在地上,一张脸臊得如煮熟了的虾子,将王夫人恨到了骨子里,却又没半点法子。
因为娘家的关系,邢氏在王氏面前,总是犯怵,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
“都是老太太体谅!”王夫人谦逊地说道。
“你也起来吧!”老太太看也不看邢夫人一眼,吩咐鸳鸯道,“去把我的体己,拿八百两银子出来,给那一对母子送过去!”
贾赦一听这话,很是着急,忙道,“母亲,这是为何?”
“为何?”贾母冷笑一声,“你问问你媳妇!原本你那边的事,我是不过问的,你都胡子白了,又是当了官的儿子,我还管你屋里的事?可你也不想想,你们不要脸,我活了一辈子要入土的人了,我也不要脸吗?”
“是媳妇猪油蒙了心了,原想着,她养下这样反叛的孽障来,哪里还配要月例银子,媳妇原也没想都把银子要过来,是钟氏,她竟然一分没用,原封不动地就退回来了……”
总归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把个钱财看得如同眼珠子,过手的雁儿都要拔下三两毛来,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邢氏的话,还没有说完,贾赦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他万万没想到,邢氏居然如此大胆子,那月钱银子,是她的吗?
贾赦丢了好大一个脸,一怒之下,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邢夫人满地打滚,“混账东西,谁让你自作主张?”
贾赦忙又跪在地上,“儿子自己赔了这笔银子去,万万不敢要老太太的,求老太太给儿子留点颜面!”
一连五日,贾琮告了假,并没有来南书房上课,穆永祚知道,贾琮此时应当在大明宫里为皇祖父寿辰写《道德经》的字样儿,才当了一天的伴读,贾琮便由从九品升到了从八品。
他又没了一个伴读。
昨日,南安郡王府的世孙耿柏舟托东安郡王府世子穆永正给他带了话进来,想要回来当伴读,可这件事,又不是穆永祚能做主的。
午饭时,穆永正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四殿下,您给个章程,就说怎么着吧?不管怎么说,都要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看,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殿下的伴读,是他想当就能当得上,不想当就能不当的?”
穆永祚翻了一页书,想到那日,本来是想让贾琮出个丑,多少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谁知,反而还成全了他。
若明目张胆地对付,事情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随你们,总之,不能闹得不堪,将来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读书。再,柏舟那边,让他也不必多想,这伴读的事,我瞧着看能不能求求母妃,别的,我也帮不上忙了。”
穆永祚想到这几日,宪宁总不理他,心里也不甚自在。
“殿下放心,出不了事儿,我们也就让他难堪,既不打,也不骂,就让他以后看了咱们绕着走,没脸见人就是了!”
穆永祚想知道,到底有什么法子,但想到素来,这位堂兄就不是个正经的,话到了嘴边也不问了。
申时三刻,贾琮在上清道人算好的时辰上,正好写完了最后一笔后!
他起身,双手交叉,活动了一下指骨。
这五天时间,他每天写的字数量不多,但其实,因为万众瞩目,难免有些压力,也就不那么轻松。
孙强一扬手,几个太监过来,小心翼翼地收拾贾琮写好的字,待核对无误,一笔不差,孙强朝贾琮道,“这几日辛苦三公子了!”
“万不敢!能够效忠太上皇和皇上,为皇上排忧解难,天下兆民无不以之为幸!琮何德何能,能有此殊荣,感恩还来不及,何敢言苦!”
宫里素来捧高踩低,比别处更甚,眼见贾琮身份高贵,乃荣国公长房孙子,又能这么小一点入了皇上的眼,一夜之间,连升两级,比之熬资历的两榜进士,不知道强了多少去,又听说,忠顺王府唯一的郡主又是他的师姐,孙强哪有不奉承的道理?
贾琮却不敢领半分,谨言慎行,无半点骄横,也着实令人高看。
出门的时候,元春远远地站着,朝这边望的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相处三天,贾琮对这位姐姐满是同情,只眼下,他自己都处境艰难,只好与之相望一眼后,狠心离开。
“若有一日,若能救她于火海之中,也算能报了今日她关爱之心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贾琮心里起了这个念头,走在高高的宫墙之间,心绪也是格外复杂。
去两宫谢恩之后,一个小火者领着贾琮出了宫门,临敬门前,穆永正拦住了他,“贾兄,慢行,我们等了你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