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泰启帝三道圣旨,专门派人从姑苏请来的大儒熊弼臣。
这位享誉南北大地的大儒被世人尊为天下师,据说,泰启帝为了四皇子而请来的。
四皇子虽非长,但是泰启帝心中既定的皇位继承人。
原本贾琮很憧憬着能够听熊弼臣的课,只可惜今日,他被关在了贾赦的院子里,那扇黑油大门之后。
熊弼臣走进上书房,便松开了宋洪,突然就精神抖擞起来,先是与皇子们见过礼,一双精明的眼睛扫视过全场,问道,“贾琮来了没?”
穆永正等着帮贾琮告个状,好歹把人给弄出来,他还等着问十二扇面的事呢,还有那蜜饯与香叠加的效果,听说欲死欲仙。
这话,据说是贾珍在刑部大牢里交代的。
那香,穆永正也讨来用过了,闻起来,让人清心正意,提神醒脑,那蜜饯,穆永正毕竟还年轻,用不上,也没敢用。
两种效果结合如何,穆永正就不得而知了,越是不知越是想知。
“回先生的话,贾琮今日没来!”
“为何?”
“听说,荣国公府把他禁足了,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好在外头露面!”
“荒谬,这等事,与他何干?”
熊弼臣之所以来京城,除了皇帝再三下旨,让礼部的官员三顾茅庐,盛情难却之外,他还想进京来看一眼贾琮。
短短时日,贾琮几首诗传到了南方,他的字虽还没有传出去,但有了两宫的推崇,外头对贾琮的字片纸难求,一字千金而不可得。
“他听课的时候会做笔记,他的笔记呢?”
很明显,熊弼臣是冲着贾琮的字来的。
穆永祚朝贾琮的桌子看了一眼,心中虽不满,但他知道熊弼臣曾经是他父皇的老师,也约莫猜到父皇的心思,无论如何,他是轻易不会惹熊弼臣嫌的。
穆永正忙双手捧起了贾琮的笔记,给熊弼臣,“先生,这是连皇上都很喜欢的字体,您请过目!”
赶紧看,要是喜欢的话,看能不能想办法,将贾琮弄出来,穆永正实在是好奇死了,贾珍他们玩的究竟是什么游戏了,虽不敢亲自玩,但若是能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熊弼臣终于拿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笔记,看着这一手字体,印象中,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些字到底是以哪一种字体为基础练出来的。
其端庄严谨,工整温雅,却是他生平仅见!
“好啊,好!”熊弼臣激动得热泪盈眶,有相见恨晚之意,再一看贾琮的桌子上,笔墨纸砚放得规整,定是没想到今日不能来上学,是以,将一本《大学》放在最上面,预备着今日的功课。
庶子,不为父亲待见,大冬天里在门前跪着求一条生路,可见贾琮在荣国公府并没有得到培养。但其出口成章,诗词俊美,写这样一手好字,其天赋之高,当得起文曲星下凡。
不说将来金榜题名,只说这一手字,虽看上去笔力略显不足,但假以时日,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宗师,名垂千古。
可这孩子才多大!
熊弼臣兀自气闷,若非他克己复礼,一定会说一句,也难怪宁荣二公后继无人,好好的一个孩子,要被自己家里给耽误了!
熊弼臣却也无法,将一面笔记,在心里描摹了一遍用笔,架构和笔锋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今日,泰启帝没有来,熊弼臣的课上完了之后,被泰启帝召见,赐宴。
两個人的宴会上,泰启帝问道,“今日,熊先生可是见到贾琮了?”
只有君臣二人,规格却不低,也充分显示了泰启帝对熊弼臣的重视,也足以让君臣之间有更多的时间交流。
熊弼臣道,“回皇上的话,今日贾琮并没有来,臣问过了,荣国公府将其禁足,莫非,宁国公府一案,与贾琮相关?”
相不相关,泰启帝已经从忠顺王处知晓了个大概,但一些观点是忠顺王推测的,对帝王来说,证据只是次要的,他的主观论断才是主要的。
此时的泰启帝与太上皇那边正是博弈的关键时刻,依泰启帝的意思,就算不能将八公全部拉下马,最起码,宁荣二府是要被革爵的。
太上皇年岁并不大,花甲刚过,他既然修仙,便非常怕死,等闲丹药不会入口,均是由贾敬等这些替身们先尝试,服下任何一种丹药,所有的表现症状都会详细记载,确有显效,他才会服用。
也因此,泰启帝觉得,将来自己山崩,太上皇都未必会仙逝。
他已经等不及了,虽不敢有弑父之心,这个难度不亚于当初铁网山之变,但最起码,他不能年复一年地做一个傀儡皇帝。
泰启帝铆足了劲要和太上皇扳手腕,决定不惜一切代价。
横竖,太上皇如今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当初不光将泰启帝的其他儿子全部斩杀光了,还将所有的孙子都干掉了,若是太上皇废了他这个皇帝,那就只能从旁支去选继承人。
当老子的狠,当儿子的也不赖。
“并无!”心里打定了主意,泰启帝道,“他一个孩子,不过八岁,当时也是凶险至极,被流民追杀,才跑进了宁国公府的后院。”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但熊弼臣才从外地赶来,知道的并不多,且,泰启帝心里有了算计,此时也不吝向熊弼臣说些当时的情形,适当带动引导。
“那些流民,据说也是贾珍安排,没打算给贾琮活路。”泰启帝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宁荣二公当年是何等英雄人物,后辈无才也就罢了,竟是如此不济!”
熊弼臣是何等样人,若论天下帝师,这一位敢站出来,便无人敢说自己行。
若他对如今朝中的局势没有把控,对两宫之间的争斗不了解的话,他来上京就是送死。
只他没有想到的是,泰启帝为了与太上皇斗法,打算将一个孩子拉扯进来。
熊弼臣不由得开始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年天才了,心中为之惋惜不已,别说一个八岁的孩子了,便是一个八十岁,活成了精的权臣,如内阁阁臣,也不敢做这样的尝试。
天子一怒,不管是谁,亲儿子都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杀了。
熊弼臣痛心不已,泰启帝既然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可是想自己能够从中做点什么?
他已经年岁大了,死不足惜,他若是因此而死,不管是太上皇还是皇帝,将来青史上必然要因为他的死而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是如此,他又为何不为这少年英才铺一铺路呢?
“皇上,臣之前上书,臣愿前来上京为皇子们师,也想趁此机会收贾琮为徒,如今臣已经遵旨,既然进了上书房,必要为皇子们讲完《大学》,收贾琮为徒一事,还请皇上能够成全。“
泰启帝心中大悦,见熊弼臣离座跪地,他忙让宋洪将其扶起来,“昔日,熊先生曾经做过朕的老师,今日便是老先生不曾教朕的皇子们,有这个要求,朕也乐见其成,也愿意成全。”
“臣多谢皇上!”
“只是,老先生昔日曾为朕的老师,今日,朕有了疑惑,不知先生可愿意为朕答疑解惑?”
熊弼臣已经猜到了皇帝想问什么,既然来了京都,这就是无法避开的事了,他道,“臣不敢,但皇上有差遣,臣当赴汤蹈火!”
“朕相信,贾家一事,老先生应当已经知晓,四王八公祖上为我大顺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从龙之功。我大顺不会做那狡兔死,走狗烹之事。可这些王公们的后人,老先生如今也看到了,何等不堪。”
熊弼臣不语,细细听着。
“朕若责之过切,世人会如何看朕,以为朕行那凉薄之事;若朕放任不管,朝廷的颜面何在,法度何在?”
说完,泰启帝看着熊弼臣。
到了要表态的时候了。
熊弼臣道,“皇上,太祖皇帝颁布《大顺律》为的就是戒示天下,准绳言行,惩治恶行,教化天下。”
“三司虽可定罪,可世间尚存情理,从古至今,情理与法理终究难平衡。于此,不知老先生可有教朕的?”
熊弼臣闭了闭眼睛,“想皇上心中已有乾坤,臣若收了徒儿,必然要力保徒儿于无辜。若皇上一言一行均是以天下百姓为重,皇上自可忖度,不必疑惑,更不必请教于臣。”
泰启帝松了一口气,道,“如今之天下,靠朕一人力挽狂澜,朕实感费力,朕再三请求老先生能够出山,也是想借老先生一臂之力,还请老先生不吝匡助!”
“臣竭尽所能!”
既然来了,熊弼臣便没打算活着回去,将来能够魂归故里,他也就很知足了。
从临敬殿里出来,走不多远,熊弼臣便被大明宫里的戴权追上了,说太上皇有请。
空旷的大殿里,因为熊弼臣的到来,而生了火盆,暖烘烘的,与昔日里那寒风彻骨,朔风浇灌的景象完全不同,呈两个迥异的世界。
今日的太上皇,从九天之上,下了凡尘。
戴权等服侍一旁的人也跟着沾了光,不再冻得如冰柱。
“听说你进了京,你我君臣之间已经多少年不曾见面了,朕如今依然记得当年封你为太子少师时候的事,也记得你冲撞宫门,领着文武百官顶撞朕,朕并没有治你的罪,你今日进了宫,为何不来看朕?”
戴权给了熊弼臣一个蒲团坐垫,熊弼臣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下肢无力,跪在地上,身体摇摇晃晃,戴权在一旁生怕他一头跌下来,一跤摔死了,太上皇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太上皇已经不是世间凡人,臣却依旧在尘世劳碌奔波,臣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过了这一刻,不知道还能不能到下一刻,臣总有走在黄泉路上之感,是以,不敢来见太上皇。”
怕死气冲撞了太上皇!
太上皇笑了笑,对熊弼臣的回答很满意,他修道半生,自认还是有些道行的。
“朕听说,皇帝问了你,贾珍一案如何是好,朕也想问问,如何是好?”
“回太上皇的话,臣不敢隐瞒,臣以为《大顺律》已经非常详尽了,三司以《大顺律》量刑定罪,必定不会有误。”
“俗话说,法不责众,宁国公府所为虽妄诞了一些,可朕只要想到当年随宁荣二公习武时候,朕便十分不忍。想来这也是朕如今依旧没有列仙班的缘故。”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熊弼臣吓了一大跳,忙起身在地砖上跪着,顺太上皇的话却是半个字都不想说出来。
如泰启帝所说,若不惩治,勋贵体面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贾珍父子是不用说了,朕以为杖百,流放三千里不为过,宁国公府的爵位,该保还是要保住,不看别的,只说贾敬如今还是朕的替身,在玄真观修道,岂能让他后继无人?”
若年轻十岁,熊弼臣都想说一句,就为了太上皇修道,便罔顾祖制法度?
但此时,他已年老,不复昔日豪情风骨,只闭嘴不言。
“朕听说,你想收贾琮为徒儿,朕赐你徒儿一个恩典,让贾琮承宁国公府爵位,不降等,如何?”
“太上皇,贾琮如今还不是臣的徒儿,臣不敢领这份恩典!”
若真领了,这才是害了他还未谋面的徒儿。
若他不说收贾琮为徒儿的话,太上皇也不会盯上贾琮。
“皇帝在和朕闹,要把涉案的王公们都处置一遍,为君之道,他是一点都不懂啊,如此一来,这些王公们心中可服?朕实在不忍皇帝走上这样的歧路,你当年做过他的老师,现在就回去,把朕的话跟他说一说,掰开来说透,让他不要怨朕。”
刑部大牢里,别的那些涉案的王公勋贵们尚可,只被关起来,待遇差了些,而贾珍和贾蓉父子二人是罪魁祸首,宫里是没打算恩赦,因此被吊在墙上,一天行三遍刑,苦不堪言。
刑部的这些行刑手们,极有分寸,永远都吊着这父子一条命,又绝不会让他们死在了牢里。
对贾珍父子来说,生不如死!
“说,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有,有,有!”贾蓉哭起来,朝贾珍看了一眼,道,“我不该不顾伦常,和家里的姨娘们苟且,行那禽兽不如不如的事!”
狱卒们跟听书一样,笑了起来,又是一鞭子抽过去,问道,“怎么个禽兽不如了?说来我们乐一乐!”
贾珍在一旁听着,骂畜生的力气都没了,一身囚衣脏乱不堪,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他稍微有点力气,就骂贾琮,他如何不知,今日这一切,怕都是拜贾琮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