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拳头落在贾琮的胸口,黛玉一下子惊呆了。
三哥哥为什么不躲?
他们分明其实也不熟悉,在贾府的时候,只有限打过几次交道。
与三哥哥的相处,和宝玉比较起来,少之又少,但不知为何,与三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变得很安宁。
与三哥哥之间,似乎很相熟一样。
或许是那一首词的缘故,他们之间,如老友般亲近,对彼此的秉性也很熟悉。
人与人之间,竟会有如此奇妙的缘分!
贾琮一把握住了黛玉的手腕,对上她那双杏花滚露般的眸子,不由得微愣,忙松了手,笑道,“林妹妹心里这会子,可还有愁思?”
黛玉窘迫得别过脸,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摇头,“我也并没有发愁,三哥哥都说了,一切都有三哥哥,我有什么好愁的?”
“没有就好,一会子,多吃一碗饭!”
正有些发窘的黛玉又愣住了,“为何要多吃一碗饭?”
小女生眸子懵懂,歪着一颗小脑袋,贾琮瞧着只觉得好笑,“林妹妹下次打人的时候,就不似挠痒痒一般了。”
黛玉再次涨红了脸,“好啊,三哥哥原来这般会瞧不起人呢!我要打痛了你,你是不是又该编排我什么了?”
却又觉着,与三哥哥顽闹,是与宝玉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看似在逗自己开心,可言语间,却有处处提点,关照的意思。
黛玉的心里,被什么装得满满的。
看着远处倒退的景致,黛玉竟有了一个这趟旅程不要有尽头的愿望。
大船沿水路而下,因是官船,沿路畅通无阻。
第一艘船是贾琮和黛玉所坐,船的第一层是贾平所领的贾家亲兵以及夏进派过来的十来个自己的亲兵,第二层是服侍的丫鬟婆子媳妇们,再上一层正舱之中,方是黛玉和贾琮所居,二人各占了一间大房,其余便是贴身服侍的丫鬟们。
第二艘船上是钟家三口灵柩,再后面是夏进派来护送的几十人,待贾琮到了之后,这些人将会随船返回。
行舟坐船,日子极为难熬,枯燥无味。
好在贾琮并非是那种跳脱的性子,他动静咸宜,既喜欢热闹,又可以耐得住寂寞。
每日里早起之后,会在船上练拳,射箭,之后便看书,偶尔也会倚靠在船舷上钓鱼。
贾琮射箭的时候,黛玉会在一旁看着,等贾琮射完了,他会拿着小弓箭手把手地教黛玉。
这是很惊世骇俗的举动,但黛玉的性子里本就有些许叛逆,船上并无他人,三哥哥要教她,她如何不学?
当是玩游戏一般。
等射了几箭之后,黛玉就知道轻重了。
虽说贾琮让紫鹃拿了药酒帮黛玉揉胳膊,但黛玉的一双玉臂依旧没有避免地酸痛,贾琮以为她会歇上两天,谁知,第二天,看到贾琮练箭,她又要学。
像模像样地射了几箭后,黛玉才罢休。
“我觉着,这么劳累过后,夜里睡着竟沉一些了!”黛玉道。
贾琮心说,运动和睡觉本就是防病的两大良药,笑道,“那敢情好,我能帮林妹妹把觉睡好,妹妹打算用什么谢我?”
黛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三哥哥也忒小气了些,这也要谢的吗?”
她也是知道贾琮在逗他顽,她又何尝不是在逗贾琮顽呢?
紫鹃在一旁笑道,“姑娘,我看二爷玉上的穗子都旧了,姑娘不如给二爷的玉新打個络子吧!”
相处几日后,紫鹃也如画屏等人般唤贾琮为二爷了。
黛玉见贾琮的腰间悬着一块古玉,便要过来看。
贾琮解了递过去,“比不上宝二哥的那块胎里带来的,这一块是寻常的汉玉,只年代久远了一点。“
“二爷说哪里话,宝二爷那块玉,何等稀罕,我们家姑娘先前还想看看,后来也不敢看了。二爷这块玉,虽说不及宝二爷那一块,到底是寻常物。“
意思是,接地气一些。
黛玉托在手里看了看成色,是乳白色的那种,心里已经想好了配什么颜色,还给贾琮,脸颊上一片赤红,“我也不定什么时候才想编络子,待我想起来编了,再给三哥哥编。”
这是随身之物呢!
贾琮从书中便知道她有这傲娇的小性子,很多看红楼的人都不大喜欢,但贾琮却觉得,黛玉大约是书中活得最为真实的一个人,又是在那样的环境里,还能保持最真实的自我,令他分外钦佩。
“自然是等妹妹想编的时候再编,这天底下,谁人还敢强迫妹妹不成?”贾琮逗笑道。
晴雯正好进来了,在一旁扯了扯唇角,她冷眼瞧了这些日,林姑娘也实在是太娇气了一些,成日里都要二爷哄着。
不过是个络子,是她不会编还是麝月不会?
不由得上前来,朝二爷身侧的玉看了一眼,那白色的络子是旧了,都泛黄了,晴雯道,“二爷的络子旧了,跟我和麝月说便是了,何苦还来劳烦林姑娘?”
晴雯话一出口,黛玉便沉默了下来,她喉咙里有些痒,别过了头,死死地忍着。
贾琮起身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咳就咳出来,何必忍着?我们要在船上二十多天,难不成,你就要一直这么忍?”
黛玉好多了,轻轻地咳嗽两声,“三哥哥,我才说的话,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以为,我不给你打络子,你就生气了呢。我就说,你不是个小气的。”
“那你觉着我该是什么样儿的呢?”
“你呀……”黛玉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你就是一个黑心的芝麻汤圆,表面上看是清风霁月的君子,实则是个黑心的坏人!”
贾琮正要笑,晴雯又在一旁道,“林姑娘何苦这般挖苦我们二爷呢?我们二爷待姑娘……”
晴雯话还没有说完,麝月一阵风般地冲了过来,将晴雯拉走了,“就知道躲懒,窗前的花儿也没浇水,八哥还没有喂,水也没烧一口!”
“放开我,那都是莪的活吗?今日分明是画屏轮值!”
黛玉朝贾琮看了一眼,她记得晴雯这丫头是老太太赏给三哥哥的,谁知,竟然是这么一个泼辣,胆大的。
贾琮轻轻地摩挲着茶杯外面凸起的纹路,是一丛青竹,他眉眼已冷,淡淡地看了晴雯一眼,晴雯已是浑身一哆嗦,低下头来,却不肯伏气,她哪里做错了嘛?
“林妹妹在我这里,不光是亲戚,表妹,还是主子。晴雯,我记得我说过,家里不能没有尊卑之分,这话,你还记在心里吗?”
晴雯的脸一白,却倔强地道,“二爷先前是说过,说是怕保不住我们,不让我们随便说话。可如今在船上,有没有外的人,难不成,林姑娘也会小心眼儿,跟奴婢一般计较不成?”
黛玉也不说话,只一双冒着星星的眼睛看着贾琮,水润般的眼里满是戏谑,唇角微弯上翘,模样儿极为淘气。
贾琮忍住了要揉揉她头发的冲动,冷笑一声,“林姑娘是不会和你一般计较,你却是在和规矩计较,你既要与规矩过不去,规矩自然不会饶了你!”
贾琮吩咐道,“去喊了何嬷嬷来,把她交给何嬷嬷,犯了规矩,如何处置,何嬷嬷说了算。”
何嬷嬷是贾琮的奶嬷嬷,在主母没有过门前,贾琮房里的事,一概都是何嬷嬷说了算。
这老嬷嬷除了一颗忠心外,也极守规矩。
晴雯简直是不敢置信,她噗通跪了下来,看着贾琮,“二爷,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二爷何苦容不下我?既容不下,我来宁国府时,就该打发了我去,这会子,半道儿上,二爷难不成还要卖了我去,我死也不出这门子!”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还不知错?”
贾琮已是极不耐烦。
晴雯牙尖嘴利固然是天性,可人若是为所欲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率性而为,便是皇帝,也没有这么大的自由呢。
他也想如此!
“二爷若是想把我交给何嬷嬷,如此嫌弃我,我宁愿去死!”晴雯哭着道。
贾琮两世为人,还从不曾被人这般威胁过,不由得气笑了,他是知道这丫头的烈性子,可若烈成了这样,他可消受不起这福气。
贾琮指着外头的滔滔江水,“命是你的,你不珍惜,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若想寻死,不要当着我们的面,我们救起你不是,不救你也不是,真正寻死,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不要惊动任何人。”
晴雯的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她咬了咬唇瓣,弹跳而起,就朝窗子扑了过去。
紫鹃离得近,扑上去就抱住了她,“晴雯,你做什么?”
“二爷这里既是容不得人,我何苦还留着碍人的眼?”
黛玉实在看不过去了,“你原先在老太太的屋里,也是这般的吗?”
“这不关姑娘的事!”晴雯犹记得那一日,二爷虽然给她脸子瞧,可后来,还是把自己的苦衷告诉了她。
她也不是那不懂事的,她对二爷好,也想着二爷好歹能够体谅她的心。
如今,二爷分明是不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不敢与林姑娘比,林姑娘是姑表姑娘,可二爷忒不尊重自己了。
区区一个络子而已,林姑娘若不愿打,她们又不是不会打,二爷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她不过说了句公道话,维护二爷的脸面,二爷却如此容不下她。
分明是要维护林姑娘的面子。
“哼,你不过是看着三哥哥年纪小,你才这般不尊重他。我一个外人,看着他跟前的人不尊重他,我都难受呢,若是让别的人知道了,会如何看他?”
“三哥哥在外头也是大名鼎鼎的呢,皇上钦点的圣寿节写经人,一手字,当世大儒都称赞,三哥哥的诗那一首不是脍炙人口,直抵人心,说起来威风八面的从八品呢,今日我算是知道,三哥哥连跟前的人都不能收伏呢!”
黛玉用帕子遮了脸,只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来,满眼戏谑地看贾琮,似乎在说,你的秘密我都知道了。
贾琮一阵无语,“你才知道啊!”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落在了晴雯的头上,她一下子醒了过来,一个是规矩,一个是体面,她身为一个丫鬟,这两点都没有做到。
晴雯羞得无地自容,越发不想活了,奋力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紫鹃如何肯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呢,死死地箍住她,“晴雯,你这是怎么了?”
“她既想死,就成全她好了!”
贾琮无情地道,吩咐紫鹃,“松开她,让她去死!”
麝月听闻这话,狠狠地瞪了晴雯一眼,跪了下来,“二爷,她一个糊涂人,二爷就饶了她这一遭吧。如今正在丧期里头,还有林姑娘在一旁,闹出这些事上来,林姑娘的脸上也不好看。”
黛玉在一旁拍着手,笑道,“我原说,宝二哥屋里的袭人姐姐是个好的,哪里想到,三哥哥屋里的麝月姐姐还要好,这说话分明好有道理,好哥哥,你就看在我的面儿上,饶了她吧!”
贾琮噗嗤笑了,伸手要拧黛玉柔软的脸颊,却也只伸了手作势,“是我要她死吗?怎地都是我的错了?”
麝月听了这话,忙去拉晴雯。
晴雯先还扭捏,麝月忌惮地看了一眼贾琮的冷脸,死命地掐了他一把,晴雯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走,临出门前,她一双媚眼一直不离贾琮,却见贾琮与黛玉谈笑风生,连半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到了傍晚间,紫鹃便听说了,贾琮屋里的丫鬟,论功行赏,麝月和画屏的月例银子提到了一两半钱,其余人的不动。
这是把晴雯撇开了,晴雯原应是与麝月一般等级的,如今被甩在了后面。
黛玉歪在床头,官船平稳,随着夜风波浪轻轻地晃动,她的脸上渐渐地多了些红润,一日三顿多吃了些,脸上也渐渐地多了些肉。
“我瞧着,二爷和那边宝二爷竟是不同的性子。晴雯这样的,生得又好,针线活也很好,若是在宝二爷屋里,不定怎么被供起来。今日,我瞧着二爷是全不耐烦的,若非姑娘帮忙说话开导,还不定怎样呢!“
紫鹃是有些怕了,她瞧着,若晴雯真的要跳,若不是姑娘在场,二爷怕是真会让她跳下去。
黛玉又如何不知,晴雯今日这一出全是冲着她来的呢?
她弯了弯唇瓣,“他跟前的丫鬟,让他没脸了,他怎地高兴得起来?”
虽说三哥哥瞧着无情了一些,可到底是维护她的面子,黛玉岂有不高兴的,吩咐紫鹃,“你去把线拿来,那玉,我瞧着用什么色儿配着的好。”
紫鹃也跟着高兴,“哎”了一声,将打络子的线都拿了来,主仆二人在灯下分辨了好一会儿,选了几种颜色,明日太阳光底下再看看。
除夕是在船上过的,等灯节到了的时候,船到了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