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没想到宝玉到现在还惦记着黛玉,想到家中之前乱糟糟的,是如何将黛玉撵走,两行老泪不由得下来了。
“你林妹妹已经家去了,这才去了几天,又如何将她接回来呢?况你姑父也想你妹妹了,就让她在那边多住些时日,在你姑父跟前尽些孝道,等下回接来了,就不让她回去了,可好?”
贾母安慰着,宝玉却听不进去,跟扭股儿糖一样扭着,就是不答应。
贾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还从来没有违拗过这个孙子,但如今这家中,虽说儿子媳妇不敢对她不孝,可说话的份量却已经大不如前了。
因赖家兴,也因赖家败!
“那就去一封信,问问你林妹妹,她还肯不肯回来,若是肯,就让你娘安排了男女船只去接吧!”贾母不得不提出了折中方案,若是以往,她必然可以自己做主,如今,却不得不尊重王夫人的意见。
若是玉儿来了,老二媳妇还是如以前一样容不得,岂不是委屈了玉儿那孩子?
信件辗转送到的时候,贾琮正和黛玉一起站在田埂上,看庄户们做地里的农活,一个個弓着腰身,蹲马步一样蹲在田里,面朝黄土,一手拿着秧苗,一手分秧苗,往田里插秧。
一只青蛙从水田里蹦出来,吓得黛玉玉容失色。
“二爷,林姑娘,扬州巡盐衙门送来了信件!”李狗儿将信件送了过来。
贾琮接过来,递给黛玉。
一共两封信,一封是林如海写的,一封是荣国府寄过来的信,林如海日常问了女儿几句话,并没有多的内容,荣国府的信则是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为之前家中有难将黛玉送走进行解释,二是府上的人都很想念黛玉,想把黛玉接回去。
黛玉笑了一下,将信件递给贾琮。
贾琮一目十行看完,看向黛玉,“林妹妹是什么意思?”
黛玉摇摇头,在荣国府的那一段日子,对她来说,虽也有欢声笑语,可更多的还是屈辱。
老太太那里尚好,待她很是疼爱,可别的人……
黛玉道,“我若再回去,那像什么样子呢?三哥哥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非要问我的意思。”
贾琮笑道,“我这难道不是尊重你吗?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思,我不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感受不到自由。”
“三哥哥,自由是什么?”黛玉歪着头,一脸娇俏地问着,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新名词。
“自由就是,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需要问我的意见。”
末了,他补了一句,“只要不杀人放火。”
黛玉噗嗤笑起来了,白玉无瑕的脸上,两颊绯红,明艳如霞,一双眸子,如同白水晶里养着两丸黑水晶,晶莹剔透。
贾琮一笑,两人一前一后从田埂上返回。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知不觉间,三年过去了。
栀子花挂满了枝头。
这三年的年成并不是很好,贾平从城里买了补给回来,正在与贾琮说外头的情况,“连江宁城里都有了流民,听说宁波府那边,去年一年,倭寇都不断,河南陕西那边颗粒无收,旧岁一冬又是大寒,辽东那边又打了败仗……”
贾平叹息一声,“唉,这连着几年年成都不好,老百姓可怎么过活啊!”
贾琮沉思着,《红楼梦》里没有正面写这些,笔墨只局限于贾府,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世道究竟如何。
但,过不了两年,刘姥姥要一进大观园,便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
咚咚咚!
大门敲响了!
贾家庄园的大门打开,门口迎上来的亲兵上前去牵了马匹,马上滚下来的人,被直接带进了贾琮的书房。
“小的是夏指挥使的亲兵,这是夏指挥使让小的送来的信件!”
贾琮将信件接过来,展开,看完之后,心头很不平静。
他年前就知道,东南海这一带,倭寇横行,原驻浙江的东海将军李继宗大败,且左臂受伤,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出兵。
倭寇一连三月,在沿海大肆烧杀掠夺。
二月,倭寇再次犯边,宁波府知府领兵作战,千户指挥,再次大败,太守被杀,千户重伤。
奏报到朝廷后,泰启帝大怒,朝堂也一片哗然。
朝中总算是有耿直的兰台寺大夫出面弹劾李继宗,他本是东平郡王的孙子,此次被革职,麾下兵马全部移交给夏进,由夏进统领东南海抗倭之事。
信中,夏进道,倭寇不日将会再次前来,贾琮孝期已满,男儿学得文武艺,便当报效国家,他令贾琮五月前到宁波,在战场上历练一番。
若遵古礼,斩衰之期三年,去年的十二月十三日,贾琮便除孝。
他遵师命留在江南参加这一届的童生试,前儿,府试刚刚结束。
还有时间做准备,贾琮略一思索,便吩咐贾平道,“去安排一下,我要先去一趟熊家,提前与那边说一声。”
他到达江宁的当日,江宁的学子们既然下了战帖,这一战,他不得不应。
日子定在四月十八日。
一大早,贾琮在二门口等黛玉。
三年过去,黛玉的身量已长,江南女儿,骨架子小,但却不复柔弱,依旧是清秀的容颜,扑闪的大眼睛里透着她特有的灵气,看到贾琮之后,快走两步,风儿卷起的桃花落在了她的头上,压在碧玉簪上。
贾琮笑眼盈盈,抬手拈起她头上的花瓣。
“是什么?”黛玉柔荑般的手伸出来,玉指纤纤,指甲壳上泛着健康的粉白。
贾琮的手指松开,一朵花瓣便落在了她的掌心里,竟是人比花娇。
黛玉的脸一红,唇瓣微抿,心头的甜蜜汩汩而出。
“我跟着你去,合适吗?”
站在马车前,黛玉还是有些忐忑。
昨日,三哥哥便来说,要她今日陪着他去熊家。
哪有去先生家里,还要带表妹前往的?况且,未婚的女子轻易不得出门。
不过,这些规矩,在三哥哥这里好似也行不通,过去的三年时间里,她哪一日不出门?
连山上放牛的孩子都认识她了。
“这有何关系?你陪我守孝三年呢!”贾琮笑着道。
黛玉的脸越发红了,啐道,“三哥哥又在胡说什么?”
“咦,难道我说错了吗?怎么成了胡说了?”贾琮越发逗她,扶着她上马车的时候,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柔弱无骨,也算是让她安心。
三年前,贾琮的船到达江宁府的时候,一张利嘴,令他声名远播,多少学子愤愤不平,只是碍于他的孝期,才不得不将满腔怒火压在心底,只等着他孝期满。
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熊家在接到贾琮的通知时,便开始琢磨,如何应对这一日,最后,熊老爷子决定,就在梁园举办这一场曲斛流觞。
梁园原是前朝一名解官回乡的御史,在鸿恩寺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的宅园,后几易其主,并几度入官,迭经兴衰分合,依旧不损其风貌。
其中平冈远山、松林草坪、竹坞曲水景致宜人,现为江宁望族徐家的别院,正好徐芥申对贾琮一直耿耿于怀,熊家提出要借用梁园来办曲斛流觞,徐家直接将这一桩事接了过去。
贾琮领着黛玉先在熊家的门前下车,熊廷言亲自来迎,黛玉则坐着马车在二门口,由熊家的大奶奶接到了后院。
“父亲在书房等候,师弟请随我来!”
先前,熊弼臣没有回江南之前,是熊廷言担起了教育贾琮之责,贾琮孝期满后,去贾家庄园的次数,也就是熊廷言多一些。
熊廷言于贾琮,有父兄之情。
书房之中,熊弼臣等得有点着急了,贾琮快步进来,近前拜下,眼中已是噙满了热泪,“学生拜见恩师!”
三年多的时间,熊弼臣父子风雨无阻,一趟又一趟前往贾家庄园,教他读书,授他知识,督他课业,这份恩情,贾琮三生难报。
“起来吧!”
熊弼臣看着今日的贾琮,比起三年前的稚童来,已是翩翩少年,他的身量高于同龄人,清俊的眉眼之间,稚气已脱,流露出少年人坚韧的意志,如芝兰玉树,有着世间少有的风度。
“学生来江宁三年多,从来都是先生临学生家门,学生之不孝,世间罕有,学生心中也如油煎一般,今日能够登先生的门,学生稍感心安。”
“快起来!”熊弼臣扶着贾琮的肩膀,让他起来,“你在守孝,如何出门?这三年来,我也是看着你日日精进,比起你的几个师兄来,你是我最为得意的弟子,你但有进步,为师跑一趟,便很是值得!”
落座之后,熊弼臣道,“你守孝期满,将来有何打算?”
“师父在东南抗倭,学生打算把今日的事了,便过去帮忙。”
此言一出,熊弼臣父子均是吃了大惊,熊弼臣显然不希望贾琮走军武一途,道,“今年的童生试你已是十拿九稳,当安心准备两年后的乡试,为何要涉战场?”
此处也没有别人,贾琮将心里话说出来道,“我苦读三年,虽无足够的底气说能够金榜题名,但自认区区一个童生试和乡试,应当不在话下。当初,我母亲也希望我能走科举一途,全了外祖父的心愿。”
“但如今,想必先生足不出户也知天下事,东南沿海的海患,辽东的叛乱,北蒙积年犯边,几年来,年成不好,内地的百姓民不聊生,流民遍野,听说揭竿而起者此起彼伏,便是连暹罗国据说也蠢蠢欲动,意图与几个周边小国勾结叛乱。“
熊弼臣父子的心情也跟着无比沉重起来,他们虽安居在江宁城中,这里海患不及,富庶无比,熊弼臣乃太傅之尊,便是这江山风雨飘摇,也波及不到他的身上,却并不代表,熊家没有忧患天下之心。
“若是太平盛世,学生自然要将一腔热血用来治国安民,可到了如今,苍天将破,学生唯有先将这天补了,才能安民啊!”
熊廷言道,“师弟这样的见识,这样的勇气,愚兄不及多矣!”
贾琮拱手让道,“大师兄快别这么说,琮虽跟着先生学文,却也从不间断习武,况琮身上还有爵位,皇恩浩荡,到了危难时刻,琮岂有不站出来的道理!“
熊弼臣却依旧无比担心,“你年岁还小,便是胸怀壮志,又何苦如此急匆匆地上战场呢?刀剑无眼啊!”
贾琮道,“学生已经十二岁了,这三年多来,琮日夜锤炼身体,骨骼壮实,且这一次去东南战场,有师父关照,学生可提前适应场面,慢慢参与,先生万不可以学生为念,日夜牵挂,于身体有碍呢!”
说话间,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冲了进来,站在书房中间的时候,急急地刹住了脚步,朝贾琮打量来。
他一身儒服,头上一根白玉簪绾发,生得清秀俊白,一双眼睛盯着贾琮看了稍瞬,正要说什么,就被熊廷言一声咳嗽吓得一哆嗦,“祖父,父亲!”
他行过礼后,这才对贾琮道,“你就是贾琮?”
“放肆!”熊弼臣纵然疼爱这个嫡长孙,此时也是生气了,猛地一拍桌子,“贾琮也是你能叫的,这是你小师叔,给我好生行礼!”
熊廷言在一旁道,“小师弟,这是我的长子熊佑霖!“
他也忍不住呵斥一声,“还不上前行礼,我熊家岂有你如此不懂礼数的子弟?”
熊佑霖万般不甘愿地上前行礼,“见过小师叔!”
熊佑霖也是江宁书院的学生,自从三年前,贾琮到了江宁府,将江宁的一干学子大骂了一顿后,他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同窗们对他指指点点都是好的,笑话他喊一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孩童为师叔也就不提了,更有甚者,他三天两头接到邀约,要与他比试诗词。
话说,贾琮诗书双绝,享有盛名,究竟是不是名不副实,与他何干?
他甚至都不认识贾琮,就遭受了他无数无妄之灾。
熊佑霖早就对贾琮满肚子气了,“小师叔既然来了,何不抬步去梁园,那边好些人都等着了,若是不去,岂不是让人说闲话?”
熊弼臣将这孙儿肚腹里的那点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很是失望,一个人天赋有限还能通过后天的勤奋弥补,可若是心性差了,那就真没有救了。
往日里,他看这孙儿还好,可今日看来,与贾琮之间相差甚远,不及远矣。
贾琮笑道,“不知师侄听说了什么?有什么闲话?”
“他们说小师叔架子大,目中无人,胸中未必有真货!”熊佑霖生怕他祖父父亲生气,描补道,“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
“他们说,若非师侄前来传话,我听不到,又与我何干?”
贾琮慢条斯理地道,“难不成,世人说什么,莪就要照着做什么?虽说,人活一世,不能不顾及名声,可被舆论绑架,却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师侄当引以为戒,且谣言止于智者,师侄也万不可学那长舌妇人,做些人云亦云的事!”
舆论绑架四个字于熊佑霖,如醍醐灌顶,让他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一张俊脸通红,站在原地讪讪地,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钻进去。
熊弼臣端起茶盏,遮挡住了眼中的笑意,他这孙儿颇有才气,也眼高于顶,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吃瘪。
熊廷言也是忍俊不禁,骂道,“还不快下去,杵在这里做什么,你师叔既然来了,会去那梁园会那杆子人,有这功夫说些蠢话,做无必要的猜测,还不如想想,一会子要如何丢脸丢得好看些!”
“是!”熊佑霖臊红了一张脸,一溜烟地跑了。
贾琮对熊弼臣道,“学生此次前来,有一桩事要求先生帮忙出面!”
“自家人,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何必谈求的话?”熊弼臣道,“不知有什么事?”
“学生守孝三年,一直以来,都是表妹陪着我,如今孝期满了,我想求先生能够帮忙上林家求亲,将我与表妹的婚事定下来。“
对于婚事,贾琮并没有太多的筹划,一切但看缘分。
既来这红楼世界,男子汉当纵横天下,三妻四妾不嫌多。
美女如珍品,看上了娶回来收藏,固然讲究个宁缺毋滥,却也要把握时机,到手的机会不能错过。
林家表妹之事,熊弼臣父子是早就知道的,也清楚三年前,林家姑父与贾琮商议过婚事,他们虽不苟同林如海的做法,但却感念林家姑娘的这份情义。
“《大戴礼记·本命》中,妇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你表妹既然陪你守孝三年,这份情义深重。若能聘为妇,实乃幸事。况林家姑娘无论品貌家世,配你也配得。”
熊弼臣并不知贾琮心思,反而松了一口气。
京中之时,他听闻忠顺王府的郡主与贾琮关系密切,那时候两人年幼,又是同门师姐弟,熊弼臣还担心,贾琮会生出高攀的心思来。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高嫁低娶。
有志男儿没有一个想当驸马的,若贾琮果真娶宪宁郡主的话,于他前途必定有碍。
林家世代列侯,林如海又是前科榜眼,簪缨之族,诗书传家,林家姑娘他也见过,姿容出众,知书守礼。
熊弼臣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道,“明日,我与你大师兄一起去一趟扬州,帮你将这份婚事定下来。”
贾琮道,“今日将这边的事了,明日我也要送林妹妹去一趟扬州,将婚事定下来后,我会派男女船只送林妹妹上京,将她安置在宁国府。”
熊弼臣听后很是点头,“如此安排,尚妥!”
事情说定之后,三人便一起起身,前往梁园。
此时的梁园,已是人头攒动,慕名而来的学子、文人、官员不知几许。
梁园分东西两边,中间是个湖泊隔离,东边的十亩荷塘,回廊起伏,水波倒影,台馆分峙,装饰华丽,专供女子游玩,此时香粉流动,丽影重重,均在讨论今日的主角。
而另一边林木葱郁,水色迷茫,竹篱、茅亭、草堂点缀,景致疏朗雅趣,天然一色,穿着青衫的学子们三五成群,正在边欣赏景致,边焦急地朝门外望去。
李正等人则聚在得趣轩中,苦苦思索佳句,提前做应战的准备,却看到一翩翩少年,从游廊里走来。
夏风吹过,衣袂翩飞,少年剑眉斜飞,才情风流,落入人的眼里,似行舟过千山万水,觅得的那一眼绝世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