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太上皇手中的青词,缓缓地落在了地上,他如不自知,一脚踩了上去。
顾铭臣趴在地上,虽然因恐惧而格外紧张,但到了这会儿,他也是别无选择。
赵迟性情大变,先是自暴自弃,后来自卖其身进了小倌馆当小倌儿,一个大男人,成日穿红戴绿,擦胭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子,说话还总是翘起兰花指。
去年,赵家的老太太受不了这打击,一命呜呼。
赵迟虽也愧疚过,却还是不走正道,一根白绫悬梁,幸好他随身小厮发现及时,救了回来后,就不吃不喝一门心思求死。
赵咨璧跟疯了一样,死咬着他不放,听说在拼命搜罗江南那边的证据,也不知道真假,反正跟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就要将他们江南文官集团一网打尽。
如今,贾琮在那边,赵咨璧还没有开始作妖,甄家就已经倒了。
顾铭臣一晚上没有睡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丝丝蔓蔓地缠上来,他突然意识到一個问题,恐怕太上皇还没有驾崩,他们就要提前去黄泉道上恭候了吧?
贾琮,三年半前跪在雪地里向家族乞讨的那个小孩,不经意间,竟然成长到了这样一步,他甘愿做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如今这把刀悬在了他们的头上。
太上皇缓缓地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朝顾铭臣招招手,顾铭臣跪了过去。
“他把江南甄家给抄了?抄了多少银子出来?”
不问别的,只问银子。
顾铭臣心里升起了一阵绝望,“三,三百多万两,太上皇,甄家倒了,江南那边……”
太上皇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其中闪过一道精光,“江南那边不是还有赵咨璧吗?慌什么?甄家虽然被抄了,我大顺的天还没有塌呢,要真塌了,谁能顶得起来,且看看吧!”
顾铭臣心里日了狗一样地难受,他不由得怀疑,昔日那个精明的太上皇是不是傻了?甄家都倒台了,这大顺的半边天也早就塌了,还等谁能撑起来,这不是笑话吗?
不怪顾铭臣着急,甄家倒了,江南不知道还会出多少牛鬼蛇神,他们这些人谁和江南那边没有点往来?若是皇上那边想要一网打尽的话,这是个最好的机会。
听着太上皇又开始念经了,顾铭臣正要斗胆上再谏言一番,戴权一见这个,吓得腿都发抖了,忙上前扯着顾铭臣就往外走,“顾大人,您不想活了,也不能牵扯旁的人啊!”
顾铭臣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肩膀抖了抖,将衣服抖正了,急道,“戴相,这能怪我吗?外头都什么样儿了,甄家都倒了,下一个该轮到谁,能不能请戴相和那贾琮打声招呼?”
“这就沉不住气了?”戴权笑呵呵地道,“多大点孩子?你们还真以为这一招大的是贾琮放的?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开始瞎咧咧,还到太上皇跟前胡搅蛮缠。
不是我说,顾大人,您也是老臣了,当年东山苑那点子事记到现在,一开始难道不是令公子想要害贾琮,结果让赵公子遭了殃,人家赵家也没说一天到晚惦记着找贾琮报仇啊!“
“赵家是没找贾琮报仇,可赵咨璧一天到晚……啊,不是,戴相,咱们怎么说起这个来了,不是说南边的事儿吗?那东山苑的事,我是真没有记仇啊!”顾铭臣真是满头包。
“江南那边的事儿,别人不清楚,难不成太上皇也不清楚?顾大人就别着急了,那边事儿,事无巨细都有人报给太上皇呢,太上皇知道的事儿能比您少?“
真是太上皇都不急,也不知道这位急个什么劲儿。
说完,戴权也不由顾铭臣分辨,让小太监带了顾铭臣出宫去,还嘱咐说,若没有太上皇的传召,再不要来扰了太上皇修仙,如今修仙正在紧要关头呢,若是将来飞升不了,那都是顾铭臣的罪。
顾铭臣出宫门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
马车从临敬门前离开,出了御街,上了州桥的时候,前头便堵上了,四面八方的人都围在桥头上,还不停有人往这边拥挤,前头被挤了,后头被堵住了,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去看什么热闹。
往前头怼了快小半个时辰了,也就怼了十来步远的距离,顾铭臣心里本来就烦躁,这会儿急得想拔剑杀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顾铭臣怒不可遏。
顾家的下人忙跑到前头去看,吓得浑身一激灵后跑回来,结结巴巴地道,“老爷,前头,赵家的公子甩了水袖在跳舞。”
顾铭臣现在听到赵家就一阵头疼,此时,周围一静,听到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
“小郎君。不读书学做好人。一谜暗藏春。眼睁睁瞒人忒狠想着你。与狂徒串勾栏染惹风尘。将几句情词调引……”
他的心头一堵,不自觉地就掀开了马车帘子,下了马车,看到那石拱桥上,一个身穿了白色纱衣,头戴大红牡丹,身材高挑却又扁平的男子,扭着腰身,水袖甩得像模像样,正在跳舞。
他擦得脸雪白,眼皮子上抹上了红色的胭脂,眼尾上勾,如同那倾倒人间的妖精,胳膊上扬,露出那翘起的兰花指来,一抹凄厉的笑,定格在赵迟的脸上,也瞬间定格在了顾铭臣的心上。
这一刻,顾铭臣两腿一软,人往地上倾颓了去,幸好顾家的两名长随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老爷!”
“回,回去!”顾铭臣的魂儿似乎都被赵迟给勾走了,他掉头就逃,可周围都是摩肩擦踵的人群,人人都睁大了一双兴奋的眼睛往前在挤,他哪里能逃得了去?
顾铭臣浑身都是汗,朝前挤的时候,一不小心推了旁边一个无赖汉一把,被那人猛地一掌推过来,“挤什么挤?没看到都是人吗?再挤……”
看到顾铭臣身上穿的官服,那人好歹没有再继续说了,一矮身,让人的咯吱窝下面一钻,就消失不见了。
顾铭臣做不来这样的事,前头,赵迟一曲唱完了,又开始唱《一剪梅》,这一首闺阁怨词,被他凄哀婉转地唱出来,顾铭臣听在耳中,只觉得一声声就如同一刀刀,割在他的身上。
他不由得想到,若是赵咨璧看到了会作如何想?
怀恩侯为了安抚赵家,牺牲了一个女儿与赵家结亲,谁知,依然没能挽救得了赵迟的心,这孩子,还是没有遭受住那打击,将自己放逐成了这副样子。
而他,同样也牺牲了一个儿子啊!
顾榈昉是顾家这一辈中,最为出色的儿子,害贾琮不成,最后害了自己和赵迟,梅问鹤也跟着受了牵连,东山苑那一局,反而成就了贾琮一人。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顾铭臣站在原地,就看到赵迟跟一个男妖精一样,他一举一动比这神京中最出色的舞娘跳得都要好,顾铭臣茫然地随着人群朝他挤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都不自知。
“哈哈哈哈!”赵迟一声大笑,他那涂了口脂的唇裂开,露出满嘴雪白的牙齿,整个人仰面望天,喊道,“贾琮啊贾琮,你真是鬼才啊!我赵迟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不怪你,当日本就是我们要害你,你反手迫害我们,让我这一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是我咎由自取啊!”
说完,赵迟一步踏上了拱桥的栏杆,就朝下跳去。
所有人都大呼出声,而赵家的下人估摸着也是自家少爷一心求死太过频繁,把他们也练出了一身本事,两名小厮冲了上去,倒也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去拉赵迟的衣裳,而是一人抱住了一条腿,将他硬生生地拉住了。
众人的心才跟着落了下来。
只见赵迟也不恼,笑着转过身来,反而一只手摸了一把小厮的头,任由两名小厮将他又抬了下来。
这一起一落的,顾铭臣看得都有些心梗了,眼看着赵迟被家里的小厮拉着进了马车,人群散开来,顾铭臣也无比失落地上了自家的马车跟在后面离开。
他一息功夫都不想待在这里了,急等着赶紧离开,马车从拱桥上通过,刚刚下了桥,隔壁一辆马车上传来了声音,“顾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跟鬼魅一样,让顾铭臣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撩开了马车帘子朝外看去,赵迟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一下子怼到了他的眼珠子跟前来,朝他勾唇一笑,原本并没有多么清秀的一张脸,竟然有了几分倾国倾城之色,令顾铭臣心里堵得发慌。
“迟侄儿,不要怪世伯多话。人这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勾践也曾卧薪尝胆,男儿若有志,没有越不过的坎儿。你既与那怀恩侯府的姑娘成亲了,从今往后,忘掉过往,好好儿过日子不好吗?”
赵迟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又朝他一笑,眼儿弯成了一双月牙,竟让顾铭臣这过了花甲之年的老汉。
“顾大人,顾大人当如何?”
“可你这般,也起不到半点作用啊!说起来,你们都是遭殃在了贾琮的手里,那日的事,外头的人不知道,难不成你们几个也不知道吗?你自己为何不好好想想,你与昉儿是多年的好友,他要害你做甚?”
赵迟毫不动容,“世伯,您就当我对付不了贾琮,要迁怒到世兄身上吧,他虽然没了功名,可他到底比我好多了。
世伯啊,您不知道,还有赵世华那死鬼,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那天,我在雪地里跑的时候,我就想,既然我都对付不了,我总对付得了我自己吧!”
说完,他一把掀了马车帘子,又捏着一把嗓子尖声尖气地道,“走吧,又没死成,晦气!就回吧!”
顾铭臣坐在马车里良久,他才知道他心里堵着的是什么了,他惊慌失措地道,“掉头,掉头,给我往宫里递牌子。”
哪怕戴权一再地嘱咐他,不要再去扰了太上皇的清净,让太上皇好好儿修仙,将来一人得道,他们这些鸡犬或能跟着升天,他也顾不上了。
赵咨璧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江南,甄家。
一连抄了三天的甄家前前后后的门都被封条封上了,周围,京卫的人将整个一圈守得密不透风,那些黄白之物也已经全部分好了,下剩的封箱打包。
夏进的营中,贾琮将十二个江南和京城最好的铺子的房契、地契以及账本,以及一千五百亩良田的地契,递给夏进,“师父,这些是我花银子买下的甄家被抄的铺子,都是旺铺,都是干净的。”
虽然,一个十二间门面的旺铺只花了一千两银子,还搭了这许多良田。而这一千两银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军中,要落到他们的手里,但也是办齐了手续,不怕有人说话。
夏进接过来看了一眼,不算多,便依旧递给贾琮,“你留着吧,以后师父缺钱花了,再找你要,师父这点儿脑子,操心军中的事都操心不完儿,哪里还有功夫操心这铺子田庄的事。”
贾琮只好接了过来,他手里自己也攒了一些,加上这些,也算是不少了。
抄家都是皇上得大头,抄的人得小头,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皇帝也都是默许的。
所以说,抄家是致富最快的一种方式,一般被皇上钦点为抄家大臣的人,都是简在帝心。
当然,贾琮这种不算。
但夏进并没有参与抄家,他便通过这种方式给师父攒点家产。
“师父,您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若是怕对不起师娘,不娶正妻,也可以纳一门小妾,照顾您一日三顿和冬暖夏凉穿衣也好啊!”
夏进白了他一眼,“你今日是皮紧实了,要师父帮你松快松快不是?”
“徒儿不敢!”调皮了两句,贾琮这才正色对夏进道,“师父,徒儿虽然升了参将,手上还只有四百多个兵呢,什么时候能够给徒儿把编制补齐了,再不补齐,徒儿自己募兵去了。”
说实话,贾琮还挺瞧不起宁波的这些兵,一个个既被当地的富绅们用酒肉毒了肚肠,又被倭寇流寇吓破了胆子,既吃又拿比谁都多,上了战场就拉稀。
这种兵,若真的到了自己的手里,想把队伍练出来,还得好长一段时间。
“之前李继宗手下一共五六千兵,我选了四千出来,这四千人就交给你带。这带兵的诀窍,无外乎就是恩威并济,赏罚分明,我瞧你那四百多人带的挺好的,这我都不担心,我担心的是皇上这一次下的明旨,关于神兵营,你是怎么打算的?”
江南官场沉寂了一段时间,让人很诧异的是,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没有往朝中递折子,一个个似乎把贾琮抄甄家的事当做了那一夜的一场梦。
这让夏进非常不安。
密折递上去后,皇上颁发明旨,令贾琮兼领神兵营参将,夏进是从贾琮这里得知,神兵营是个什么?
贾琮从旁边提了一柄佛朗机火铳给夏进,“师父可以试一试,这火铳和之前咱们缴获的火铳又有了一些改进,但要想大幅度地改进,徒儿手中还要有人,若师父认识什么了不得的铁匠,木匠和道士,可否给徒儿推荐一下?”
夏进有些懵,木匠铁匠工匠什么匠就算了,他不明白的是,这事儿与道士有什么关系?
“有的道士会风水,有的道士擅长堪舆,有的倒是会看天象,你要找什么样的道士?”
“一心想要得道成仙,一天到晚搓丸子吃的那种道士,也就是传说中的丹修。”
每一个丹修的道士都是最早的化学家啊!
“我先给你留心着,你还没说,你那神兵营准备怎么搞?”夏进发现自己差点被贾琮带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