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甄封氏与英莲母女二人如何回到了昔年所居的甄宅子,只说,黄愤等人从知府衙门出来后,并没有即刻就各回各家,而是进了城中一处酒楼里。
一共五人,上了三楼最隐蔽的雅间,要了一桌酒菜,掌柜的亲自在旁服侍,为这些大老爷们一一斟满酒后,便自觉地出去了,令小二将门口守得严严实实。
“贾琮这小子简直是不识抬举!甄家俨然如此,难道他果真要与江南所有人为敌?原本想着贾雨村能够从中牵线搭桥,让我们和军中联手起来。偏偏,他又做下这样的事来,这等人叫人如何可信?”黄愤一直忍到了现在,脑溢血都快爆发了。
李方膺今日得了贾琮一番款待,明明知道,那小子不过是逢场作戏,但心头依然有些满意,摸着颌下长须,沉吟道,“不如将德辅公请来好好商议一番?若果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小儿不过一条贱命罢了,我们这些人,几辈人攒下来的家当,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我等老了老了,不过是一闭眼的事,难道要在九泉之下看着儿孙们沿街乞讨不成?“
郑焕重缓缓摇头,他在这五人中,一向话少,但俗话说得好,不吠的狗才咬人。
“郑兄是有什么高见?”袁勰见此,好奇问道。
“德辅公素有远志,我观熊家儿孙一辈,虽治学经世有几分才气,却也有限。德辅兄故而约束儿孙不走仕途,他自己也早有致仕之心,却在皇上召见后,亲自去了京城,我听说,原就是听说了贾琮的才学而生了收徒之心。
与其说他去京城是要给皇子们当老师,不如说,是冲着贾琮而去。
如此,诸位以为,德辅兄会为了世间凡俗之事拖这個爱徒的后腿吗?“
一旦贾琮在朝堂立足,熊家的儿孙便可出仕,熊弼臣自然是要看着这好徒儿立下不世之功。
孰轻孰重,熊弼臣会看不透?
看似淡泊名利之人,实则贪心不足。
孟知章有几分急了,怒火冲冲地道,“那他就等着看这爱徒葬身海域吧!”
这气话说着没意思,郑焕重朝孟知章摆摆手,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规劝一二。”
“谁?”
“林如海!”郑焕重道,“林如海乃是贾琮的泰山大人,此人祖上袭过列侯,至林如海,从科第出身,乃是前科探花,当今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在巡盐任上已有三四个年头,诸位可以看看,他都有何政绩?”
黄愤等人想了想,均是不约而同笑起来了,孟知章冷笑一声,“无用书生罢了!”
郑焕重再次摆摆手,“不,此人并非无用书生。依我说,此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个聪明人。只不过,再聪明的人,身上扛着两座大山,也扛不起啊!”
一座山是贾家这边的四王八公集团,也就是太上皇这边,另一座山是皇上这边,林如海是皇上器重的人,但可惜了,他又和四王八公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两只船,可不是那么好踏的,这些年,他在江南左支右绌,连妻儿都丢了,也不容易。
黄愤点点头,“这是条路子,不过,老夫可不看好林如海。”
“黄老是怕林如海不肯帮忙吗?”郑焕重笑了笑道,“依在下来看,他应是愿意的,且看他这些年的作为,应当是个惜命谨慎的;且他唯一的女儿嫁给了贾琮为妻,还未圆房,就得了诰命。可见贾琮对其喜爱之情。贾琮再是个牛心犟脾气,也会看在娇妻面上,对这岳丈计从一二。”
听得这话,黄愤方才有些信了,朝郑焕重一拱手,“郑老对贾琮这小儿还是用了些心思啊!”
“哈哈哈,身家性命系此一处,不用心也不行啊!黄老多少年不操心这些庶务了,如今不也重出江湖了吗?”
调侃之言既出,众人又是一番大笑,气氛比起初来之时,倒是要好多了。
但李方膺却无法真正轻松起来,提醒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若这贾琮果真是个牛心犟脾气,我等又当如何?”
都看着郑焕重了,郑焕重略沉吟,最后无奈道,“若果真无法,那也只好照着从前的计划行事了。贾雨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是不能指望上,须得再寻人和临安伯那边搭上关系。
且还得从速,咱们几家的货不能一直在吕宋岛逗留,夜长梦多,若是那边有所猜测,还不定会使什么手段,届时,咱们鞭长莫及,这损失,可是谁都担不起啊!”
黄愤点头道,“确实如此,这贾琮小儿害人不浅,若不行,就尽快动手,不能再耽搁了。原来的计划也要先准备起来,让各自的岛上都弄些货出来做饵,一旦鱼儿上钩,咱们那边先动手,待贾琮返航,这边就请临安伯动手。”
“那将来呢?”
孟知章问道,“将来,难道让这临安伯也分一杯羹?”
“那是没办法的事,就把原打算分给贾琮的那一杯羹拿出来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独食咱们也吃了两三辈人了,关键时候还是不能太吝啬了一些。”
商量定了之后,黄愤又重新要了一桌热菜,略微用了一点,一个个年纪大了,也不好多喝酒,又心事重重,一二三地分开离去。
京城那边,贾平才让人送来了密信,一是府里的事儿;二主要是京城里的动向,正如贾琮所料想,赵咨璧的奏疏一上,朝野上下就跟开了锅一样。
中秋节宫里赐下节礼,这本是寻常事,贾琮在江南卖命,皇帝有所恩赏,这时候君臣相宜的佳话。但,四皇子府上也给宁国府送了节礼,这就非同寻常了。
贾琮内心里是不愿掺和皇子们的事,但他毕竟昔日是四皇子伴读,若一下子和四皇子疏远,未免显得太过凉薄。
眼下他不在京城,这件事可以撇开不管,不过,来日回去了,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此时,皇帝的圣旨还在路上,盐政改革的事,虽说是贾琮给赵咨璧出了主意,依贾琮的猜测,赵咨璧为了拉盟友,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只要在奏疏里提一句贾琮参谋过,皇帝都不会放过他。
贪渎盐税这种事,贾琮绝不会干,他若要挣钱,不如在糖上面做工作,不过,整顿一下盐务,有利于边军粮饷,贾琮倒是愿意伸一把手。
江南盐务,赵咨璧是两淮盐运使,林如海乃是巡盐御史,这是两个绕不开的人。
林如海将会如何,贾琮并不放在心上,这个人虽说是他的岳父大人,但黛玉自从丧母之后,便不随林如海生活,要说父女之间的亲情,在贾琮看来,既然是父不慈,就要接受女不孝。
虽说林如海活着,世袭彻侯,科第探花出身是黛玉的加分项,那是在黛玉未嫁之时,这才算的上是加分项。
而今黛玉已经嫁了,从此以后,就是妻凭夫贵,林如海如何,与黛玉已经没有关系了。
黛玉随着他守孝三年,林如海一直公务繁忙,不曾来江宁看她一眼。
逢年过节之时,黛玉也会黯然神伤,每每那个时候,都是他陪着黛玉度过,黛玉对他的那种亦父亦兄又亦夫之情格外复杂,他也是心知肚明。
《红楼梦》中,黛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读者们都认为贾家之人待黛玉不善所致,但贾琮以为,贾家固然不义,林如海这个做父亲的不慈才是罪魁祸首。
小小孤女,在贾家那样复杂的环境之中,人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令她无所依仗。
她身体不好,吃的那些药,连宝钗都看出不妥当来,劝她少吃药,多吃一些养人饮食,早起吃一两燕窝,她自己都说太多事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可见平日处境艰难。
林如海死后,黛玉便视宝玉为依仗,至死,才明白过来,她依仗的这个人,是个靠不住的,方将那些书稿诗文全都焚烧殆尽,应了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心愿。
贾琮捏着书信,想了一些《红楼梦》的原著情节,只觉得心中有种难以排揎的郁气,便令孔安磨墨,这边的事情,他须得给皇上去一封密折,再往家里也要去一封信了。
“将爷,咱们在这江南,也得待个一两年时间,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依属下说,也不能跟前全是小子粗汉,这磨墨,服侍将爷贴身事儿的,还是得找个姑娘家来做才合适。”
“你有女儿吗?”贾琮落座,垂眼问道。
“啊?属下有,有女儿,不过才五六岁呢。将爷若是看上了属下的女儿,属下倒是愿意留着。”孔安傻呵呵地道。
“那等你女儿长到十五六岁,咱们再说那时候的话,眼下,爷跟前,你觉着找个什么样的丫鬟来合适?你的心就这么大,不是知根知底的,你就敢送到爷跟前用?”贾琮没好气地道。
他贾家还缺丫鬟吗?他只是嫌出门在外带着女人麻烦,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不能吃,有什么意思?
提笔写了奏疏,又挥笔写就了一封给黛玉的家书,封好后,贾琮交给了孔安,“尽快送进京去。”
才起身,铁蛋来报外面的动向,贾琮令其进来,又喊了郭勋和张翰来听。
“将爷,宴席散了之后,与将爷同桌的几个世家家主就去了阳春楼,在里头待了约有一个半时辰,因周围一直有人在盯着,咱们的人没法靠近,但这些人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喝酒,应是在里头密谋。“
贾琮双手扶膝,腰身挺得笔直,一头乌发用一根白玉簪绾住,一双桃花眼不显柔媚,两道剑眉英气逼人,高挺的鼻梁下,两片薄唇显出几分凉薄来,扭头问郭勋和张翰,“你们怎么看?”
这二人今日都跟着贾琮前往知府衙门走了过场,看过全程,心头各自有一番思量。
“以属下来看,对方今日在知府衙门的这一场布局,被将爷给破了,这些人狗急跳墙,才会聚在一起密谋,就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了?“
张翰直言发表自己的意见,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完全没有在上级面前谨言慎行的意思。
这是贾琮带给他们的改变,大家一起商量事情的时候,一定要直言不讳,盖因每一次军事行动前,都需要周密谋划,各方面都要考虑周全。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贾琮自己也因为来历不凡,并没有那么多的尊卑等级观念,骨子里刻着尊重他人的习惯。
也因此,张翰和郭勋对贾琮绝对服从,除了对他的能力绝对服从之外,在贾琮这里,他们感受到了贾琮对他们的人格上的尊重。
“张副将,你呢,各抒己见,我们再把意见汇总一下。他们看来是要动手了,也好!我的想法是,明年春前把事情了个尾。”
张翰清了清嗓子,“将爷,我这脑子,想这些事,有点困难。也实在瞧不出他们又在使什么阴谋诡计。属下的想法,一力降十会,管他们什么阴谋诡计,咱们打就是了,把他卵子黄打出来,看他们还敢不敢有歪心思。”
贾琮被逗笑了,道,“话糙理不糙啊!”
贾琮话落,郭勋大笑起来,张翰挠了挠头,笑道,“将爷,俺就是个大老粗,是将爷不嫌弃,让俺跟着将爷混几分军功。”
“你拉倒吧,你一个从三品的武官了,只比我低半品,你又给我灌迷魂汤,当我傻啊!”
张翰腾地站起身来,“将爷,话可不能这样说,谁都知道我这个从三品是怎么来的,纯粹是运气好,杀的人多,才挣来的。现在这大顺,谁稀罕这些啊!”
“我稀罕!”贾琮朝他招手,“好了,你坐下,听我说,我们先分析一下形势,之前贾雨村来给我下帖子,完事儿就去了总兵衙门,在甄家这档子事没有出之前,贾雨村儿子的满月酒请了那么多江南这边的巨富商贾,这意味着什么?”
张翰忙道,“他们勾结在一起了?”
郭勋也是眸光闪动,“将爷,贾雨村是个关键人物,他一边和总兵衙门勾结,一边又站在江南巨富这边说话,也就是说,总兵衙门和江南巨富勾结在一起了。”
“他们或许本来就有来往,只不过,文官武将泾渭分明,或者说……”贾琮将要说的一句话咽下去了,他本来打算说,朝廷就是打着让这些文官背后的世家大族监督武将勋贵的主意,话到嘴边还是觉得不妥。
“表面上他们不会直接勾结,但背地里,难保有人会为海贸打保护伞,从贾雨村前往总兵衙门就可以看出其中端倪。我们动的是哪些人的利益,哪些人会跟着动,一定要先有个充分的认识,做好应对的准备。“
贾琮朝后一靠,背抵在玫瑰椅的靠背上,手指头在扶手上轻轻地敲了敲,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起,一道锐利的锋芒显露,书房里的气氛便跟着凝重起来。
“如果一旦和总兵衙门动手,咱们的兵力还是少了些!”贾琮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这一次,他倒是想把临安伯拉下马,其中最好能够安插自己的人手。
海贸,他肯定要插一手,毕竟这是个暴利行业,军中无人,没有保护伞,将来他一旦回京,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贾琮,没有这么多慈悲!
“头儿,总兵衙门旗下有两万多兵力,但不可能全部抽调出来对付我们,再说了,将爷手里有皇命金牌,他们敢对咱们刀剑相向,就是谋反。
末将以为,他们要暗地里动手,就不能人多。能够抽调几百人扮演倭寇就已经顶破天了。其下现有五个参将,其中两个镇守福建沿海,一人镇守松江府,南直隶这边三人;
侯登高和钟可怀均是谭伯爷的心腹,那钟可怀出自齐国公府,当年给老国公爷当过亲兵,据说是救过老国公的命;黄胤恩是个能征善战之辈,为人耿直,一向只有倭寇来犯的时候,才受重视。“
言外之意,黄胤恩不是谭靖自己人,只是个能打仗的。
宁波卫所那边一共是两个参将,宁波乃是倭患的重灾区,之前专门提调了一个东海将军也就是李继宗,麾下两名参将,正是郭勋和张翰,后来被夏进收编,如今纳入贾琮麾下。
听得这些,贾琮的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周密的计划,既可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还能让他们吃一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黄胤恩?这倒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贾琮道,“我本心是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但保不齐谭靖肯定会朝咱们出手。照你们这么说,除掉黄胤恩,其余两个绣花枕头好对付?”
郭勋正神游天外,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头儿,我方才在想,说起黄胤恩,莪和他以前有两分交情,要不,我偷摸摸地去找他,试探一下口风,如果能争取,我们就尽量把他争取过来?”
贾琮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偷摸摸?大大方方地去找他,最好你二人能够一块儿去吃顿饭,勾栏院里听听曲子,多建立那么一点交情,好让谭靖知道,他谭靖看不中的人,我贾琮要。”
郭勋还不太明白其中关节,见张翰狗腿地朝贾琮竖起大拇指,“将爷,可真是高招!谭靖肯定会怀疑黄胤恩和咱们好上了,这等机密的行动,就一定不会派他。”
“不错,我们不一定非要把他争取过来,但最好,不能让这等悍将和我们对上。最好,他们发力,我们能够以压倒性的气势碾压他们,把损失降到最低。”
贾琮回别院的时候,总兵府衙门里头,李继宗也一脸黑地回来了,贾雨村纵然还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区别,李继宗与贾雨村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些事能说但不能做,比如说,我日你大爷!
有些话能做却不能说,比如说,李继宗在宁波抗倭,毫无战绩,镇守宁波几年,宁波如人间地狱,似倭寇的后花园,李继宗就好比这后花园里的守门员一样,说他无能都是轻的,贾琮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差他通倭了。
谭靖的书房里,谭靖坐在铁梨木雕缠枝牡丹纹卷书案后面,下面两溜六张官帽椅,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侯孝康、石光珠、李继宗以及侯登高和钟可怀分别列座,听着李继宗义愤填膺地说着在知府衙门里发生的事。
这些事,在一刻钟前,已经由总兵衙门的探子来汇报过了,却没有李继宗说得这么详细,感情丰富。
“贾琮小儿,简直是可恶!”侯孝康咬牙切齿道,“以为有了皇命金牌在手,就如此猖獗,这江南成了他的地盘了?”
李继宗阴沉着一张脸,眉间三道竖纹分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目颇有几分狰狞。
谭靖自恃身份,倒是有几分冷静,道,“照这么看来,贾雨村是废了,说不得贾琮是知道他来了我这里,故意布了这么一个局,是为了让本伯好看!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人家送了这么一个大耳刮子给我们,我们若不伸手还一下,他还以为本伯是个软柿子呢!”
李继宗见谭靖盛怒,似自己的满腔怒火有了接棒之人,心里稍微好受些。
“贾琮小儿欺人太甚!且不说他如何待我了,就看他对贾雨村,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贾雨村是如何补上了这金陵知府的位置,这么不给人退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考虑到,若是宫里怪罪下来,会怪谁?”
“哈哈哈!若是牵扯起来,是要把他岳父大人一起牵连上的。这贾雨村当日被革职之后,在林如海家里任西席,教的不是别人,而是贾琮的妻子林氏。后来,贾雨村随林氏上京,拿的就是林如海的一纸荐书,谋了荣国府的门道,补了金陵这个缺。”石光珠说起这不为人知之事,如数家珍。
谭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倒是没有想到,贾琮这小子如此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