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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家旺身后背着辫子已经减掉多年,如今已经是民国十八年了,他想起自己梳着辫子时就读了新学,一时感慨自己竟没半点开明的思想,张小玉也因为多生了几个女儿难产死去,如若不是自己的狭隘和置之不理,张小玉也许不会殒命,不禁有些伤怀。小玉背了文章后,葛家旺就决定让小玉和儿子一起念书。葛小玉虽然过耳不忘,但没学过写字,吃了几天识字的苦头后,不出几个月竟赶上了学了几年的大壮,葛家旺看了欢喜也担忧,女儿到底是要给人家的,学再多也周济不了葛家。

葛小玉跟着葛家旺去地里查看各家地里秋天的收成。一大早葛小玉就坐在马车山等葛家旺,葛家旺也没撵葛小玉走。葛家旺坐上车,不意外地问:“恁跟来做么?可么有好吃得!”

“有好看得,好玩得!在家么有意思。”葛小玉边说边从衣兜里抓出葵花子来嗑。

“恁那张嘴,就是不能闲一下。”葛家旺咂了一口烟嘴说:“生下来就没吃娘的一口奶,缺了这一口饿了一辈子。知不道大玉也跟你一个样,饿死鬼样!可怜啊。”

“大玉,老四?都因为她不在,俺就成了四丫头,死丫头啦!”小玉早就听说了自己的双胞胎姐姐,从小就被娘舅收养了。

“恁那张嘴就不能歇一会,又吃又说,可烦死人啦!”葛家旺在车扶手上嗑了嗑烟锅。

“济南府好玩不?”葛小玉嗑着瓜子问。

葛家旺看着远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恁娘,可俊啦!大户小姐。”

“爹,恁还想去济南府么?”葛小玉很想去看一眼生了她亲娘的地方,看看她同胞的姐姐。“大玉,听他们说长得像娘。”

“一个模子出来的。”葛家旺说:“恁也越来越像了,性子像。她要不是性子烈,也不会跟俺来丢了命。”

葛小玉看着葛家旺偷偷抹了眼,她不再问,她觉得葛家旺有点可怜,但说不上他为什么可怜。他现在有了新的婆娘,还有了张小玉生不出的儿子,不应该可怜,可葛小玉就觉得他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葛小玉后来说,她这一辈子觉得自己是个有爹的孩子时,是葛家旺说起张小玉时,但葛家旺好像也只有那一次在葛小玉面前深情地提起张小玉。

账房葛大伯,是葛家旺的远方表哥,他爹那辈就帮葛地主家办事,爹一辈的死了,儿子就扶持儿子。

“葛青,二百五十斤小麦,一百五十斤大豆,二百斤小米子,俺的娘俺这肚子!不行茅房俺还得再去一趟……”葛大伯生了痢疾,一天总往茅房里跑。来交租子的佃农,把葛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偏偏今天葛大伯的肚子又一通到底,还没收完三家的租子,他去了两趟茅房。

葛家旺喊葛大壮:“过来,去念!”葛家旺自己看秤记账,让葛大壮拿着老账本念上面租户每家原定的租子斤数。

葛大壮原本是为了瞧个热闹才站在边上的,被他爹一叫吓得差点掉了魂,拿着账本直哆嗦。“葛葛青,二百五五,五十斤……”来交租的佃农们忍着笑,葛家旺脸上挂不住,呵责葛大壮:“别念了,小玉!”

葛小玉刚才还看着葛大壮出尽洋相,笑得开心,被葛家旺一叫她有点慌,但她假装不慌。葛小玉接过账本,声音洪亮:“葛青,小麦二百五十斤,大豆一百五十斤,小米子二百斤;葛亮,玉米三百斤,小麦二百斤;葛蛋,小麦二百斤,玉米二百斤;张三子,小麦二百八十斤……”葛小玉洪亮的嗓门在葛家大院里喊了三天,李嫚和老妈子的脸上都上了一层霜,看见葛小玉脸上又青又紫。葛家旺的脸却有了生机,葛小玉因此总算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没几天李嫚就找到葛小玉问:“死丫头,恁把东西弄哪去啦?”

“么东西?”葛小玉扒着地瓜的皮问。

“恁个饿死鬼,别吃啦!俺的首饰,哪去啦?”李嫚狠狠地拧了葛小玉的耳朵。

葛小玉站起来一把把李嫚推开,她耳朵疼得钻心,她缓了一下却笑起来,“俺知道,那是恁偷的!”

“死丫头,恁瞎说!”李嫚压着嗓子骂葛小玉。

葛小玉原本心虚,但现在李嫚心虚了,她心里的底就足了,因为葛老太婆跟小玉说过‘恁娘的东西在后娘手里’,她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李嫚也会偷东西。葛小玉虽然常偷东西,但从没偷过钱,她都是为了自己总还缺一口吃食的肚子,偷那些首饰是听了李嫚对大壮说的话,太气不过。

葛小玉躲着李嫚喊:“恁给爹说,说去吧,说我偷了恁的首饰。恁不配用那个样的首饰!那也不是恁的!”

李嫚想捉住葛小玉总捉不住,她气急了,只说:“真孬!孬种!恁个孬种!”

“俺是孬种,恁儿也是孬种!要孬都孬,都姓葛!”葛小玉拿着地瓜跑出了伙房。

“真孬!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死丫头片子!……”李嫚骂着也出了伙房。

李嫚走后,葛小玉绕回伙房,兜上一兜子的地瓜跑到老太婆的房间,大壮也在里面。

葛小玉对老太婆说:“奶,吃地瓜,真甜!”

葛大壮从灶下掏出烤熟的土豆说:“小姐姐,土豆子,恁吃!”

“恁滚!滚出去!俺不想看着恁,看着恁就想起恁的孬娘。”葛小玉骂大壮。

“俺的天爷!谁又惹恁啦?吃得枪药来的。”老太婆纳着鞋底说。

“纳纳纳!么个完,他有多少双脚?”葛小玉说的他是葛家旺,她生葛家旺娶了李嫚的气,因为李嫚她受尽了打骂。“别纳啦!”

“大壮,拿上地瓜、土豆子给二壮吃去。”老太婆指使大壮出去后,问小玉:“跟她又闹啦?”

“那首饰,是她偷恁的,但终归还是从俺的亲娘那来的是吧?”葛小玉开门见山。

“是谁的,在谁那儿块,就是谁的。”老太婆总不停下手里的活,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儿子的爱,葛家旺也只穿娘做的鞋,李嫚做的都送给了伙计。

“恁不想知道在谁那里?”葛小玉特别好奇老太婆为什么没有反应。

“几个丫头都留上一件,也算是有娘的疼啦。”老太婆今天不再骂小玉,看着特别慈祥。

“那等三姐回门,我跟她说一声……”葛小玉意识自己秃漏嘴,立马捂住。

“老了,耳也聋。”老太婆继续纳鞋底。

老太婆到底是聪明人,她不愿面对冤死的儿妇的女儿们,也不愿仰仗新媳妇的鼻息,住在粮仓里讨个安宁。葛家旺心里有愧,便让媳妇三两天的送好吃好喝的来。媳妇能心甘情愿,不只是看葛家旺的脸色,还有老太婆手里攥着的几分家底。李嫚嫁进葛家前就听说了葛老太婆对前媳妇的作为,所以带了个老妈子来帮衬自己,李嫚和老太婆一直都在暗中较量,老太婆也一直化退为进。张小玉的首饰是刘妈从老太婆的房里偷走的,葛老太婆明情所以暗示葛小玉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俺姐都说是恁害得俺娘,真的么?”葛小玉终于问了憋在心里好久的话。

“过去了,不再提啦。”老太婆纳着鞋底,灯光下长满皱纹的脸让小玉看了恨不起来。

“就算是恁害得,恁也帮了我,扯平了。再说,人家的娘一次就生一个娃,俺的娘生了俩,要说怪,也得怪我,把俺娘累死啦。”葛小玉背对着老太婆说,老太婆抬头看着小玉的背影流了泪。老太婆最后的十几年最害怕的就是葛小玉,害怕她那双时而无辜,时而又有戾气的双眼,眼睛里藏了张小玉的冤魂,但现在她听见小玉这句话,就又松了一口气。

“今年年底,给你做身新衣裳,都是穿得恁姊妹留下的,不合身,做身新的。”老太婆低着头,纳着鞋底说:“这双鞋,做给恁的。”

葛小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死去的亲娘和姐妹,她从炕上下来说完“俺不要”,就出去了。

葛小玉在院子里遇见李嫚总觉得她不太正常,好像有什么阴谋,但过去好几天了,什么也没发生。

葛小玉还在睡梦中被葛家旺一巴掌打醒过来,“起来!睡死啦,怎大的动静,还装死!”葛家旺吼着葛小玉。小玉捂住脸坐起来,惊魂未定。葛家旺拿着钱袋子,把里面的钱洒在炕上,“这是什么?恁从哪来的?”

葛小玉摇头。她的房间已经被翻得不像个样子,小玉抬头看见李嫚和刘妈满足的表情,明白了钱是她们栽赃自己的。

“说!恁个白眼狼,平常偷点吃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恁。偷惯了!哼!偷钱!二十个大洋,恁要翻天!”葛家旺拿着烟杆在葛小玉的背上狠狠地抽了三下,“把门锁上!饿死她!”

葛家旺出去后,李嫚得意地说:“让恁偷,饿死恁!”

“还么找到?”葛小玉问。

“早晚能找到!哼!俺就不信能插翅飞喽!”李嫚咬牙切齿。

葛小玉在房间里被关了一天,到了晚上,大壮在外面卸了下了被葛家旺找人按上了锁的窗户。大壮从窗户里进来后,又把窗户虚掩着放了回去。

“给恁吃。”大壮从鼓囊囊的衣服里拿出一包酱牛肉、一包桃酥、两个馒头放在炕上,然后又从腰上解下装满水的葫芦递给葛小玉说:“先喝点水,拿着!”

葛小玉蓬头垢面的倚着身后放在炕上的柜子,直勾勾地看着大壮,不说话,也不吃他拿来的东西。“说说吧,恁和恁那个娘又给我下了什么套,给我喂饱了,想把我怎整治?”

“俺知道,恁生俺娘的气,也生俺的气。”葛大壮盘腿坐在葛小玉的对面说。

葛小玉:“嘁!俺生恁的什么气!”

葛大壮:“俺娘办得这些个事儿,俺都知道是她和刘娘计谋出来的,俺知道恁是受了屈啦。她到底是俺娘,俺不能找爹说俺娘的不是。”

葛小玉:“恁不能说恁娘的不是,上我这里干么?恁娘打了我巴掌,恁给我送吃的来,恁娘俩真会玩儿!”

葛大壮:“那俺走了,东西恁留着吃。”

葛小玉:“等一会儿,俺也得出去!”

葛小玉拿出包袱,装上自己的衣服和大壮拿来的吃的。“走吧。”

葛大壮不敢动了,“小姐姐,恁走了,爹会打死俺的!”

“那我不走,等着他把我关死在屋里!”葛小玉反问葛大壮,她气得拍了一巴掌大壮进来后虚掩上的窗户。

“不会的,恁别拍了,一会拍掉了。奶奶找了爹了,爹说关恁三天就放出来,奶奶说明天就得放出来,爹也么说不行。葛大伯当着爹和奶奶的面说,明天一大早就给恁开锁。”葛大壮支支吾吾地说。

“恁早说啊!”葛小玉扔下包袱,拿出吃的喝的,一顿吃。

葛大壮看小玉吃了自己的东西开心地问:“恁不生俺地气了?”

葛小玉反问:“为么生恁的气?”葛小玉吃得一脸的残暴,一天没吃东西的她被饿坏了。

“好吃么?牛肉?”葛大壮伸长脖子看,纸包里的肉。

“你没吃啊?”葛小玉问。

葛大壮咽了咽口水说:“从伙房偷出来的,这是刘娘准备了过元旦吃得。”

葛小玉听见葛大壮一口一个‘刘娘’,气不打一处来。李嫚娘仨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个老妈子的损点子多,人又丑又恶毒,关键是身上还有股子蛮力。葛小玉几次惨遭刘妈毒手,每次葛小玉都觉得自己活不过去了,要死在她手里。李嫚十分信任刘妈,所以让两个儿子认刘妈干娘,当着人前就叫刘娘,一声娘更叫得刘妈对李嫚忠心耿耿。“刘娘、刘娘!你吃她奶长大的叫能亲!”小玉说着拿了一块肉给大壮,“吃吧,怎大块的肉恁也少见吧。”

葛大壮接过就啃起来,“小姐姐,恁人不孬来。”

葛小玉笑着说:“恁也不孬!恁不怕恁娘知道了?”

葛大壮嗤之以鼻:“俺不怕,她做了亏心事儿,她得怕俺给她说出去!”

葛大壮和葛小玉又吃又喝聊到半夜,两人竟在炕上睡了过去。葛大伯开了门后,刘妈先进来的,她看见葛大壮和葛小玉一个炕头,一个炕尾,吓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让她滚出来!”葛家旺站在院子里朝屋里喊。葛小玉被葛家旺的声音吓醒了。“还不滚出来!”葛家旺又喊了一嗓子。

葛小玉慌张地下地穿上鞋,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葛大壮,伸脚踹了他的屁股,喊了一声:“起来了”,差点把自己撂倒在地上。葛大伯拽着葛小玉出去。

葛家旺瞥了一眼葛小玉说:“哼!再偷,打断恁的腿!走吧,到祠堂里看看去。”他后半句是对葛大伯说的。

葛小玉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没想到跟着落下来的还有葛大壮昨天拆下来的窗户。葛大壮把窗户上面的承轴给拆了下来,下面的锁把掉下来的窗子还锁在窗框上,本来是在下面掀开的窗子,现在在上面打开了。窗子搭在窗台上。葛家旺被吊挂着窗子吓得一惊,他指着窗子,看着葛小玉,葛小玉一个劲儿得摇头。父女俩就这样对峙着,一个气得说不出话,一个吓得不知道怎么说。

“爹,是我干的。”葛大壮从葛小玉的房间里出来,“俺昨天想给小姐姐送口吃的,就给弄下来了。”葛大壮不敢抬头看葛家旺的脸。

“恁还会拆窗户呢!滚恁屋去,抄十遍,抄、抄、抄……”葛家旺转身朝着大门走去,突然回过头来说:“《论语》,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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