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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那天,葛小玉穿了一身新衣服,鞋子是奶奶给她纳的,鞋面是粉红的荷花。葛小玉没有被裹脚,因为她从小就顽皮,不招家里人喜欢,没人在意她将来会不会嫁给好人家,也没人张罗给她裹脚。葛小玉的脚没穿过漂亮的鞋子,衣服也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如今有了新鞋子,她总要伸着脚尖瞧个够。

“别再伸了,一双大脚板,看着就心烦!”葛家旺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咂着烟说。

葛小玉收起脚,乖乖坐好,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大年里开心,别拿孩子出气。”老太婆坐在右边的上座,拐棍搭在腿上。老太婆身边站个半大小媳妇,年纪轻轻做了寡妇,被葛大伯求了情来照顾老太婆的起居。葛小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老太婆对她的庇护。

“小玉也不小了,也该给她订上一门亲了。老爷,俺那外甥,就是上次来给咱家送大米的那个,恁看看还挺上眼的,给小玉定下吧?”后娘李嫚终于开始出手,想把小玉从这个家里铲出去。李嫚的外甥,憨笨壮实,小玉见过,他看见小玉的时候,一个劲儿得用袖口擦抹鼻涕,小玉只瞄了他一眼,觉得他和李嫚一样的让她厌恶。李嫚嫁来后,葛小玉的姐妹一个比一个嫁的远。葛小玉看着老太婆,她所有的希望都在她那里,她希望她能为自己说句话。

葛老太婆咳嗽了一声说:“太早了,也太远了。前三个妮子嫁的一个比一个远,这个还小,不急。”老太婆站起来后小媳妇青草立马上前扶住,老太婆站起来了却没走,她定了定说:“这事,恁都做不了主,等着。”老太婆的拐棍在地上磕了一声响。

葛大壮坐在小玉的斜对面和他的娘李嫚对着坐,听到老太婆的话,他冲小玉点了点头。老太婆站了起来,小玉也站起来,等老太婆走到她身边,她上前挽住老太婆的手臂,老太婆的手握住小玉的手走出堂屋。

青草住进小玉的房间,老太婆清净惯了,不喜欢青草一直在她身边走动。葛小玉的房间里不仅多了个青草,葛大壮更像是扎根在小玉房间一样。葛大壮过了年刚十三岁了,而青草都已经十九岁了,前一年青草得了肺痨的小丈夫一口气没上来入了黄土。十四岁的小玉看出了大壮的心事。

“青草是个苦命的人儿。”葛小玉拿着一本书在方桌上边看边说:“无依无靠的人最可怜,就像这书里的林黛玉。”

“俺不知道谁是林黛玉。”葛家旺盘腿坐在炕上。

“恁知不道也不打紧,但恁知道谁是青草,恁太小啦,别让可怜的人更可怜。”葛小玉放下书说。

“什么意思?”葛大壮问。

“意思就是别老往俺屋里跑,恁那张眼也别长在青草的身上,恁娘要是知道了恁的心思,还不扒了青草的皮!懂了?”葛小玉放下书说。

“嘁!小姐姐,恁瞎说么呢。”葛大壮站起来往屋外跑。

葛小玉在世上活着的第十四个年头,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双胞胎姐姐。三月里,地里正是春耕的时候,葛小玉、葛大壮跟着葛家旺在地里看了半晌的热闹回家时,一辆带棚的马车停在葛家的大门前。

葛小玉看见大玉穿了一身的粉色洋装,脚上踩的是黑色的皮鞋,黑发如瀑披在肩上,头上只有两个粉色的蝴蝶发卡,头发就十分服帖的贴在头上和身上,不像小玉每次起床头上像顶了个鸟窝。葛小玉低头看看自己卷起的裤脚,脚上沾满泥巴的鞋子,不自觉地扭捏起来,她不敢面对她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姐,她们俩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玉摸摸自己的头发,上面粘着树叶,她拿掉后,不知道自己手该怎么放。

张珮之和葛家旺寒暄了一阵后,进了堂屋,大玉跟着舅舅进了去,小玉还站在原地。小玉一直想见大玉,但见了面后她觉得心里好像少了什么,明明多了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心里却少了东西。小玉见到济南府来的亲人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人人都说大玉长得像她们的娘,但小玉见了更觉得陌生,似乎娘离她更远了。小玉很局促,从来都没有过的局促,坐立难安。

因为远方来了客人,葛家旺特意摆了个八仙桌吃饭,不像往常在炕上吃。

葛家旺和张珮之互敬了酒之后,葛家旺看着大玉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小玉。小玉没有换上见客的新衣,只是简单梳洗了一下,在大玉旁边显得寒酸。“小玉,可叫舅舅了?”葛家旺的声音温柔的不像他。

小玉愣愣地坐着不说话。

“没见过世面,上不得台面。”葛家旺对张珮之说:“别见怪。”

张珮之摆摆手说:“不会,自己家的孩子,不会!”

小玉受不了两个陌生人话语里的试探和推搡,她站起来出去了。

“小玉,你又往哪跑!没个礼数,野惯了的。”葛家旺面露难色。

张珮之并不见怪了:“喝酒,喝酒。”

青草那天晚上去了老太婆的房间睡,大玉和小玉待在房间里都很拘谨。大玉在炕上打开皮箱对小玉说:“带了些东西给你,衣服、鞋子,还有妈妈也就是我们的舅妈给你准备的首饰。”大玉说着把皮箱推到小玉的面前。

大玉说话的声音糯糯的,说话的调调也是她从没听过的。大玉在女子学校里读书,说的不是山东的土话。大玉接着说:“你和我一个娘胎里长起来的,我是你的亲姐姐,你不要拒绝我对你的……”

小玉没等大玉说完,起身开门出去。小玉跑到老太婆的房里去,坐在炕上,老太婆还在灯下纳鞋底,打好样的鞋面放在针线框里,小玉知道这双鞋是做给她的。“奶,恁别做啦,我都有好几双了,穿不了啦。”小玉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心里酸酸的。

“做,能多做一双是一双啊,知不道还能再在这世间待多久啦。”老太婆迎着灯一针一针地缝。“恁,怎想的?”

“想么?”葛小玉问。

“恁爹早就收到信啦,恁那个舅舅没有儿女福,生得孩子早折了,他公母俩就看着大玉一个妮子,说是太单了大玉一个女娃,想把恁接走给恁姐姐一块去济南府上过。”葛老太婆不急不慢地说。

“恁想让俺走?”葛小玉问。

“走吧,济南府的日子好过,这里么有恁好过得!”老太婆瞄着一个又一个的针眼穿着说:“再给恁做双鞋,合脚,穿着上路,自己的路自己以后好好走。”

小玉低着头问:“为么对我怎好的?”

老太婆说:“哎!多给恁做双鞋不算好,恁娘要在,恁那双脚不会穿这些年不合适的鞋。恁那三个姊妹从小就恨俺,等她们都嫁了人,咱这老娘俩才能走得近些。别恨奶,俺也活不久啦,等到了地底下俺给恁娘赔罪。”

小玉钻进奶奶的怀里抱着她哭起来,这是她生下来第二次当着人的出声的哭。葛家的人都以为葛小玉不会哭,她会,只是不愿让人看见。

“不哭,不哭了,不哭了……”老太婆一边拍着小玉一边安慰她。

葛小玉出了葛老太婆的门就失踪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舅舅走,如果留下又是为了什么,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葛家,但让她改姓张,她又更别扭。葛小玉原本想要去三姐的婆家,但秦家和葛家挨得近,况且秦老先生还是教她书的先生,去到免不了被数落一顿。大丫和二丫家离着近百里地,怕没走到就饿坏累坏,她想到葛二姑,镇上的葛二姑家也不近,但比大丫二丫家近不少,况且葛二姑家里还有很多稀罕的吃食。

葛小玉走到葛二姑家时天都又黑得不像个样子了,那是夜最黑的时候,慢慢地天要亮起了了。

“俺的小姑奶奶,恁是真狠来,走着也敢上镇上。”葛二姑又气又心疼。

葛小玉铆足了劲吃一桌子的好吃的,都到了睡觉的点了,葛二姑家里的人都歇了。“二姑,恁睡去,别管俺啦,俺吃饱自己睡了。”

“俺能不管恁,大老远的跑来!”葛二姑一边倒水一边说:“喝口水,别呛着!”

“俺走叉劈路啦,要不早到了。”葛小玉喝了口水押了押,被嘴里的饭噎得直翻白眼。

“恁后娘又给恁使坏了?”葛二姑终于问了正题。

“俺想让恁给俺拿个主意。俺的舅从济南来了,说要接俺去给他当女儿,俺以后就姓了张了。俺不愿意姓张,也不愿意待在葛家院子里,再等几年嫁给个大老憨!”葛小玉一口气把她想的都说出来了。

葛二姑听得“哈哈”直笑,“小妮子,哼哼哼……”葛二姑又笑起来,她笑足了,但脸上还挂着笑模样地说:“俺看恁心里有主意啦,恁就是出来屡屡清楚。”

葛小玉抓了一把吃的塞进嘴里说:“难怪俺奶说恁猴精猴精的!恁还真是猴精猴精的。”

“她对恁不孬?”葛二姑问。葛二姑不愿称她的娘为一声娘,她心里的恨还没放下。

葛小玉有些惆怅地说:“她也可怜得很,头发都白了,俺要是走了,二姑恁能不能常去看看俺奶……”

“恁早点睡,姑也睡了。”葛二姑起身出去,留下话还没说完的葛小玉。

葛小玉一大早就从葛二姑的粮店里走了,心里有了计划,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天刚蒙蒙灰的时候,葛小玉到了张小玉的墓前。小玉揪着坟堆上的草芽,一根一根地拔了,拔完整个坟头,天已经漆黑了。小玉对着低矮的坟头说:“娘,小玉走啦。”

葛小玉往葛家走时,迎面遇到了葛大壮。

“小姐姐,恁上哪儿去了?”葛大壮找了两天的小玉,急得嘴上起了水泡,“恁再不回来,恁舅可就走了!”

“这不是回来啦。大壮,俺觉得恁不笨,就是脑子用不到书本上。”葛小玉说。

“恁说这做么?”葛大壮一头雾水。

“葛家在外面是爹当家,可在家里面是恁娘当家,奶奶和青草得靠恁护住,恁娘不会善待她们的,她不敢对奶奶怎样,但青草肯定得吃些苦头,恁得帮衬着。”葛小玉拉着葛大壮的手腕说:“俺知道恁的心思,恁还小,要是不能对人家好,就别动这样的心思,本来就是苦命的人啦。”

“小姐姐,俺,俺也不知道自己个咋想的!”葛家旺使劲搂了一把脑袋说:“但俺懂恁说得话。”

“懂就行,走了,回吧。”葛小玉扶着葛家旺的手臂走,她的脚底磨出了血泡,开始泛起疼来。葛家旺已经高了小玉整整一头了,样子也越长越精明。

葛大壮蹲在小玉的面前,“小姐姐,上来,当弟弟的背恁走一趟!”

葛小玉开始在心里感谢舅舅的到来,不是为了要接自己去济南感谢,而是为了去济南而多享受了许多的爱。

葛大壮扶着葛小玉进了院子,葛家旺劈头一句:“恁没死……还知道回来!野哪去了!”

葛小玉回他:“以后就不碍恁眼了,恁就清净了。”

张珮之拉了拉生气的葛家旺劝和:“好好,回家就好了。小玉回房歇歇。”

“大壮!恁一天天不知道个累!”李嫚拉着累了两天的儿子回屋,“就恁死心眼,恁不找,她自己个儿也知道路回来!”

大玉过来扶住小玉,“走吧,我扶你回房间。”

“不用”小玉抽出自己被大玉拉住的胳膊说:“明天俺跟恁去济南,俺还有话给奶奶说,去她屋了。”葛小玉跛着脚向后院走。

大玉打着圆场:“爹,爸爸,你们也早点歇息吧,我先回房间了。”

两个中年男人点点头。

第二天,葛小玉穿了一身奶奶给她准备的新衣新鞋,站在老太婆面前转起了圈圈,老太婆眼角的皱纹里灌溉了泪。老太婆坐在炕上说:“走啊,不送啦。”她摆着手让小玉出门。

“俺还会回来的,恁等着。”小玉站在老太婆的对面说,说完就跑了出去。

“青草,送送去。”

青草跑出来追上小玉,“四小姐,恁等等俺,恁脚还起着泡来,俺扶着恁。”

葛小玉坐在马车的车棚外和车夫坐在一起。大玉和张珮之在车棚里掀开帘子和葛家旺摆手,葛小玉坐在夺过车夫的缰绳使劲挥了一把,“驾!”马车把葛家甩在身后。

“玉儿!”张珮之的太太芸娘站在门口迎接回家的一行人,“这是小玉儿吧?”芸娘嗓子里也是糯糯的,就像是端午里吃的粽子软白糯和,里面还有甜甜的夹心的蜜枣。芸娘长得像画里的人,葛小玉看到她想着自己的娘要是还活着,也应该是这样的好看,这样一想,就更觉得大玉像是芸娘的闺女,而自己只是个外人。芸娘叫大玉和小玉时总要托着好听的‘儿’字,后来葛小玉才知道芸娘是从北平嫁来济南的,北平的人说话总是无意的卷起舌尖尖,加个‘儿’字。

“小玉儿,到家了。”芸娘一手牵一个女儿进了院子,“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小玉儿,缺什么就告诉妈妈。”

葛小玉低着头身子僵硬,芸娘见状找补回来,“你要是不习惯也可以叫我舅妈,我们慢慢来。”

“对,慢慢来。”舅父张珮之的声音让小玉觉得心安了不少,不是因为他的安慰,而是舅父刻意说的山东话,虽然临沂县与济南府的发音不全一样,但也相似,小玉觉得亲切。

小玉晕乎乎地听了他们说着自己听不懂的事情,吃了自己没见过的一桌菜品,看了自己睡的房间是她完全无法想象到的小姐的房间,看了张家带着花园、假山和池塘的大院子,她想要是不在里面逛上几次,自己一个人走肯定是会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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