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玉昏昏沉沉的似梦非醒地在床上躺了一夜。她总觉得自己醒着，但又怎么都醒不过来，她在梦境里告诉自己鸡叫了就该起床了，可是鸡一直都没叫。葛小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明明觉得没有睡着，却起晚了。桌上的钟表指到了九，葛小玉一屁股坐了起来，下了床，扯过衣架上的衣服，她该穿好衣服去葛大壮的屋里听秦先生说课，还得抽空……小玉看着陌生的房间想起了自己什么也不用干了，她又坐回床上，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

“小玉儿，你醒了吗？”芸娘在门外敲门。

“俺起了。”葛小玉对着门喊。

芸娘笑着进来，“衣服怎么掉在地上了。”芸娘捡起地上的衣服放在床上，芸娘也坐在床上，“这衣服很漂亮，是谁给你做的？”

“俺奶，”葛小玉低着头看着地上老太婆一针一线纳成的鞋说：“她都老得头发都白了。”

芸娘一直等着小玉说下去，但小玉已经说完了。“你想她了？”芸娘用手摸着小玉的手问。

“知不道，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就是说不清。”小玉说。

芸娘点点头，“你还小，很多事情等长大了就明白了。”芸娘安慰小玉。

葛小玉垂着头没有再说话。

芸娘站起来打开衣柜给小玉看，“你看都是给你准备的，大玉儿有的，你都有。你要穿一件试试吗？”

葛小玉答非所问：“大玉上哪去啦？么见着她？”

“她要去上课，这些天她都落下课程了，所以早早就去学校了。”芸娘摸着一件一件的衣服说：“等过些日子你也去，和大玉儿一起。但现在得先给你挑一件衣服试试，本来以为你会和大玉儿差不多的身子，都是照着大玉儿的尺寸做的，没想到你这么小这么瘦，所以现在得改改这些衣服了。”

“不怕。俺一直都是穿姐姐们剩下的衣服，大一点，小一点，俺都不嫌弃，再说都是新的，不用改。”葛小玉爽快地说。

芸娘以为就算小玉是乡下的土小姐，至少在吃穿上葛家都不会亏待她的，但现在芸娘觉得自己错了。“大玉儿比你高了不少，都太大了，得改。你先等着，我去把大玉儿从前穿的衣服找来，你也许合身。”

葛小玉低下头把老太婆送她的新衣服叠起来，虽然这样的衣服从前对她来说是奢侈，但在这个地方显得很不合时宜。大玉穿得都是眼下时兴的洋装，小玉穿着老家来的衣服像极了大玉的丫鬟。小玉把脸埋在衣服里，她闻到了老太婆屋里的干货和皮子的味道。

小玉穿上了大玉旧的衣服，说是旧的，其实和新的差不多。小玉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在镜子前照，她脚上的皮鞋也是大玉前两年穿的。“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哈！俺穿上了这，也有城里小姐的样了吧？”葛小玉一脸兴奋地说。

“还差一些。”芸娘站在小玉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说。

“还差啥？”小玉问。

“差你这一口话。”芸娘笑着说：“不开口像个小姐，一开口就……”

还没等芸娘说完，葛小玉抢着说：“一开口就像是葛家村里的土小姐！”

芸娘拉着小玉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不打紧，时间长了就改过来了。对了，小玉儿，还有一件事得说，姐姐的大号叫张念玉，你也得改一个名字，你来了这儿得姓张。”

“大玉叫张念玉，张念玉，张鲶鱼。”小玉低声嘟囔。

“你说什么？”芸娘没听清。

“么事儿，不对，是没有事。”葛小玉开始学着改口，她一改逗笑了芸娘，芸娘一笑小玉也跟着笑。

“张思玉，怎么样，叫你？”芸娘回到正题上。

“思玉，思玉，死鱼！”小玉被这个名字惊到。

芸娘说：“咳！哪有你这样瞎叫的，是思玉！要不叫忆玉，或者知玉，再要不叫……”

“就叫小玉，不行么？”小玉问，“俺已经习惯叫小玉了，俺没见过娘，俺知道恁的意思是叫俺不忘了娘，叫小玉最能记住她。”

“你娘就叫张小玉，你这样叫就重了名字。”芸娘劝小玉。

“那就知玉，舅父叫珮之，恁和舅父是俺的再生父母，取舅舅名字里的谐音，这样就都全啦。”小玉想了想说。

芸娘被小玉感动了，握住小玉的手，她的担心少了很多。“真是个好孩子。”

葛小玉改了姓，改了名，但就是改不了口，她依旧叫张珮之舅父，叫芸娘舅娘。张珮之和芸娘也不想太过勉强，就这样叫了下去。小玉跟着大玉进了女子学校上学，虽然小玉天资聪颖，记忆惊人，但在课堂上一坐就是一天，她实在受不住。

“张知玉，张知玉，张知玉！”历史老师宇文秋水点到小玉的名字，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上一节上的是古文课，讲了一节课的《东郭先生与狼》，这个文章小玉早就听秦先生讲过了，一口气都能顺下来。小玉觉得没意思就睡着了，没想到一觉睡到第二节课。

大玉摇着小玉的胳膊小声叫：“小玉、小玉，上课了……小玉、小玉、小玉”，宇文秋水走过来，把黑板擦使劲拍在小玉的脸前的课桌上。小玉从桌子上弹起来，“啊！怎了，这是？咳咳咳……”她一张嘴，飘在空中的粉末进了她的嘴，“谁弄的么东西！？呸呸呸！”小玉一着急土话全飙出来了，课堂上的学生都笑了起来。

“张知玉！闹够了没？”宇文秋水呵责。

“是恁拍的粉笔沫子，苦死啦！”小玉抹着嘴还嘴。大玉伸手扯了扯小玉的衣服，让她别说话了。

“张知玉！”宇文秋水又叫了小玉的名字。

“干啥，干啥，恁干啥！有话恁说，别老叫俺的名字！”小玉被叫的生了气，“恁叫魂啊！”。

宇文秋水拍了大玉和小玉的课桌义愤地吼：“我在上课点名！”

“俺不是在这块呢嘛！到到到！恁满意了！”小玉怒气冲出了天灵盖。

“你出去，去门口罚站！”宇文秋水耐心全无，嘴里念念又词：“真是一颗老鼠屎！”

小玉气呼呼地往门外走时听见宇文秋水对她的界定后吼了回去：“恁才是屎！”

宇文秋水被憋出内伤，“好好！你厉害！以后你别上我的课！上课！”

小玉站在门口站了大半节课，脚开始疼起来，她索性坐在地上。宇文秋水下了课，出门看见小玉坐在地上，原本应该从小玉身边过去办公室，他直接掉头走了反方向，“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小玉自己嘟囔：“你才是朽木，孺子，榆木疙瘩！嘁！”

大玉拉着小玉的衣服说：“小玉儿，你怎么坐在地上，地上凉还脏，快起来。”

“我刚才给你丢人了，我一着急葛家村的话就全出来了。”小玉为大玉因为自己而受同学的嘲笑，难为情起来。

“那有什么呢，谁爱笑谁笑，再说济南地界上许多说的不都是济南话，和葛家村的话差不多。”大玉安慰小玉。

“差多了，反正我开口一听就知道不是济南的。”小玉向大玉保证说：“我以后注意。”

“谁爱笑谁笑，谁笑谁十年少，这样看来你还做了好事了。”大玉扶着小玉从地上起来，“话说哪个地方的都好，但是你不能对着人乱说话，宇文老师都被你气坏了。”

“宇文老师！哼！”小玉嗤之以鼻，“明明是历史老师，怎么成了语文老师了？”小玉笑着问大玉：“那你说他到底是语文老师，还是历史老师？”

“真是有你的，小玉儿！”大玉无奈。

“好了，好了，俺知道啦！”小玉捂住嘴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乱说话。”

晚上，大玉和小玉回到家后，宇文秋水已经是张家的座上客了。大玉和小玉站在客厅，大玉向秋水鞠了一躬，“宇文老师好。”大玉鞠躬的时候拉着小玉的手，小玉也跟着鞠了一躬。

“你俩也坐。”张珮之发话，大玉和小玉坐在宇文秋水对面的椅子上。“你们俩的老师来家访，说说你俩的情况，小玉！”

“啊！”小玉听到张珮之叫她的名字下了一跳，她想自己肯定完了，宇文是来告状的。

“你不知道，秋水家和咱家是世交，只是后来他们家搬到上海了，就少了联系。如今秋水来济南任教，咱们家和他也得常走动着，在学校也得让你们的秋水哥多照应着你们。”张珮之侃侃谈起他们的旧情，小玉心里不是滋味，她想自己是真的完了，在学校不仅被管着，回家还有人打小报告。

“小玉，这次秋水来说你最近表现很不错，舅娘可要奖励你。”芸娘笑着对小玉说。芸娘对小玉满意也是对自己的满意，当初接小玉过来也是芸娘的主意。

“嗨！哪有。”小玉不好意思的回答，接着自己小声嘀咕：“切，真是阴魂不散。”小玉嘀咕时瞪了宇文秋水一眼，她瞪他时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甜枣，她一颗接着一颗的无聊地边吃着边听宇文秋水和张珮之话家常。

秋水：“张叔叔，您最近的生意怎么样了？听说济南一代的纺织业，您一家独大。”

张珮之：“哈哈哈，哪里哪里。一家独大谈不上，但是在济南府这地界上也还能说上话。”

秋水：“家父说等您有机会，邀您来上海游玩一圈。”

张珮之点点头说：“一别快十年了，那会儿你们家搬走的时候，大玉还一丁点大，现在也是个大姑娘了。”

大玉羞了脸色，小玉看着大玉的娇羞，她吃着枣的嘴角也挂上了笑。当小玉转眼看见秋水也在看着大玉笑时，小玉嘴角的笑收起，嫌弃地把嘴巴歪掉后，她又瞪了秋水一眼。

“小玉儿，别再吃了，我不是心疼那两颗枣子，天凉了，你的肠胃不好，别再吃了，该闹肚子了。”芸娘见一盘枣子被小玉吃得没剩几个，劝她别贪食。

小玉把手里剩的一颗枣塞进嘴里，点点头。对于吃的，小玉一直认为吃到自己肚子里的，才算是自己的，多吃一口是一口。

晚上宇文秋水在张家吃过饭后，大玉和小玉送他到大门口。

“那我走了，谢谢你们今天的款待。”宇文秋水看着大玉说。

“那你可谢错了人了，你刚才应该把这话告诉舅父舅母。”小玉歪着头四处乱看着说，大玉使劲拽了她的衣角。“还有你竟然还敢撒谎，我在学校的表现明明就不好，你偏说好。但是你也别想让我念你的情，是你自己虚伪，哄他们两位开心！”小玉没理找三分，对宇文秋水没好气地说。“回家啦！”小玉拉着大玉的手往家门里钻。

“小玉！你别！”大玉挣不开小玉的手，“秋水哥哥，明天见！”

小玉把大玉拉进家后，生气地质问大玉：“你刚才叫他什么？秋水哥哥？”

“小的时候就这样叫的。”大玉捏住袖口的说：“我们小的时候常在一起玩……”

“他都走了快十年了，那时候你才多大，现在多大，怎么能叫出口，秋水哥哥！”小玉还气着。

“哪有十年，只是八年多，他走的时候我都六岁快七岁了，我记得住。你为什么生气？”大玉问：“就算他批评了你，他也帮你说了好话了，你不应该……”

小玉说：“我怎么了我！他就是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我，我才不上他的当！”

大玉问：“他收买你，为什么啊？”

小玉急了，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他就是怕我再给他课上捣乱，他他有有，他有病！”

今天宇文秋水在课上责骂小玉，还罚了她站。小玉气不过，趁着放学找了机会跑到车棚，拔了宇文秋水自行车的气门芯，还把气门芯扔出了墙外。小玉做完坏事逃跑的时候做贼心虚，一直往后看，她竟一头拱进宇文秋水的怀里。“我、我、我，我上茅房了，肚子不舒服，我走了！”小玉乱说一通跑掉，但她忘了车棚周围是没有厕所的，所以她做下的恶事已经逃不过宇文秋水的眼睛了。但今天宇文秋水对小玉犯下的两件事都没提，小玉认定他一定憋着坏，一定是想找个机会痛快地整治自己一番。小玉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宇文秋水这个人是极坏的，他的手段一定比自己的后娘李嫚还要恶毒，小玉决定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大玉，不能让大玉被她一口一个叫着的秋水哥哥骗了她。

张家的车夫拉着大玉和小玉去上学的路上，遇见骑着自行车的宇文秋水。宇文秋水正好挨着小玉骑，大玉隔着小玉喊：“秋水哥哥好！”

“好了好了，大路上叫什么秋水哥哥，快到学校了，叫老师！”小玉还没等秋水答应自己就教育起大玉来。“还有你，为人师表怎么和学生一起在路上走，挡住路人的路了不好！”小玉冲宇文秋水摆摆手，“快走吧，再见！”

宇文秋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脸上难堪地骑快了车子骑到了她们的前面去。大玉和小玉都盯着宇文秋水的背影，大玉眼里是爱慕，小玉眼里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