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锣鼓喧鸣,万人空巷。济南和平解放的那天,叶子听见街上的声音在家门口蹦跶了起来,她拉着小玉扯住往巷子外小跑着说:“快走阿姨,来不及了!”叶子拉着小玉的手穿梭在人群中,在群众里穿梭的小玉看见在军队里意气风发的麦思成。他回来了。
因为张珮之的历史遗留问题张小玉被政府人员约见,只是让她没想到是约见她的是麦思成。麦思成和一个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的女人坐在一起,小玉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和麦思成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女军人名叫李天骄,李天骄牙口伶俐地问:“你叫什么?”
小玉回答:“张知玉。”
李天骄看了看小玉的身份证说:“这儿可写着张小玉呢!你糊弄谁呢?不是冒充呢吧!”
小玉回答:“改名了,以前叫张知玉,现在叫张小玉,坐在你身边的人可以证明我到底是谁。”
李天骄看了一眼麦思成说:“是!他说归他说,可我们有我们的规定,得按章程办事!他说了不算。”
小玉回答:“如果他说了不算,那我今天也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了,我爹的事只有他才能说清楚!”
李天骄被她眼中大小姐脾气的张小玉惹毛了:“我不是说你爹的事,我说的是你的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得先弄清你的身份再谈张珮之的问题,这是两码子事!你不要混淆概念!”
小玉回她:“我不是你的犯人,你最好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
“好了!”麦思成敲了敲桌子,他看着李天骄说:“她不是说改名了,你记上不就行了,你在这儿揪着说什么章程、概念。”
李天骄不满地说:“改名就改一个字,改来改去有什么好改的!我以前叫李大嫚现在叫李天骄,这才叫该名字呢!”
“李大嫚”,小玉想起她的后妈叫李嫚,但李嫚不是让她想起来会亲近的人,就像是坐在她面前的从前的李大嫚一样,也是现在的李天骄,她也会不让小玉感觉到亲切,她们都让小玉憎恶。
麦思成送张小玉出了办事处。麦思成问张小玉:“为什么改名?”
张小玉回答:“为了不被人注意,我和叶子的身份都很特殊,只能小心。”
麦思成又问:“你还是一个人?”
张小玉回:“是。”
麦思成接着说:“我记得你说过不会等我,但你说会等我回来帮你爱爹和扈睿东说明情况......”麦思成低头看着地许久抬起头对张小玉说:“我回来了,会抓紧帮你办的。”
张小玉反问:“只是帮我?”
麦思成说:“当然也是帮我自己,如果不是他们这些无名英雄,哪里会有今天的我和更多像我这样的人活下来!但是我还需要是时间,组织上还需要调查。”
麦思成把张小玉送到门口提醒她:“扈睿东女儿的事情,你最好还是上报,如果以后被发现了,不仅对你父亲洗脱罪名不利,很可能对你也没有好处。”
张小玉说:“我只是收养了一个孤儿而已,没有什么好上报的。倒是你不是想帮扈睿东吗?他的女儿你能不能也帮一把,把她送走。”
麦思成的沉默是对张小玉最好的回答,这件事情超出了麦思成的能力范围。
“李正不会回来了!”麦思成对着小玉走远的背影说,他三步并两步追上她:“他不想再面对这些,我们大部队在战场上遇到,他说如果以后见到你让我告诉你:他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孩子的事情你得自己看着办。”
“如果他被查到有个日本侄女会影响他的前途?”张小玉问。
“当然。”麦思成点头。
“你也怕?”小玉问麦思成。
麦思成又没有回答。
张小玉又问:“那你还要我等你吗?我是汉奸资本家的女儿!”
麦思成答非所问:“你先回去吧,等事情有了进展我再联系你。”
小玉漫步在她熟悉的城里,这里的一切百废待兴,这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街上的行人脸上渡上了往日不曾有过的欣喜和雀跃,这是一个新的社会,这是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社会,他们脸上是对未知的期待。路过扈睿东的家时,小玉看见一群穿军装解军正在帮他们的长官正在搬家,扈睿东的家早就成了别人的家。小玉不是故意走这条路,只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扈家门前。和扈家一样张公馆也不再姓张了,翠儿跟着守墓的那对老夫妇回乡下养老去了,小玉在他们临走前将葛家庄的地址告诉了他们,但葛大壮的写给张小玉的信里说没见过那三个人。
小玉看见搬进扈家的军官太太在和收破烂的讲价,地上一堆的瓶瓶罐罐,那些东西原先放在张公馆的古董架上。
衣着朴实像是从农村来的军官太太对收破烂的老头说:“这么多东西,就给一块五毛,太少了!再加点!”
收破烂的老头摆手,“不能加了,这是最高价钱!”
军官太太不依:“再加点!”
小玉走过去问:“这些都要卖掉?”
军官太太回答:“卖掉!没什么用,就是模样好看了点,装咸菜太小,盛水喝又太大,大的大,小的小!你说这,留着占地方!”
小玉问:“卖给我,我给你两块钱可以吗?”
军官太太拍手说:“那是挺好!你不亏得慌?这老头才给一块五毛!不过看你穿得倒像是有钱人,拿回去插个花也挺好。这些瓶子模样不赖!”
小玉笑着点点头。
收破烂的老头说:“行了!来了个抢活的,半天就废了个口舌!”
小玉急忙说:“大爷您帮忙,帮我拉回家里,我给您钱,不远就隔着两条街!”
军官太太跑回屋里拿出那个青花瓷,那个被张珮之用来交换小玉的命元青花云龙纹梅瓶。“哎呀!这个送你了,不好用,给俺儿子当了几天的尿壶,早上倒尿不方便,连个把手都没有!”瓶子放在地上一股子尿骚气冲鼻,“这个俺不要你钱了!拿回去插画,好用!”
小玉点头致谢。
小玉坐在院子里披着黄昏的霞光看着摆了一院子的瓶瓶罐罐,满心的知足。为着这些还村子的罐子,小玉也觉得对得起张珮之了些。
“阿姨,我回来了!”叶子放学开门进来,“哇!怎么……”
小玉对叶子说:“嘘!关门。”
叶子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的宝贝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不是在梦里?”
小玉搂住叶子,“不是在梦里,但比梦还美。”
叶子问小玉:“这些罐子用来干什么呢?摆到客厅里去,好不好?”
小玉指了指院子说:“就放在这儿。”
叶子问:“放在这儿?埋到地里去?”
“我总是很不踏实,放在哪里都不踏实,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小玉回头看累了一眼葡萄藤说:“给葡萄加个肥,来年长得好一些。”
小玉和叶子忙活到后半夜,才把那些瓶子罐子安置好了家。小玉进了自己的房间,脱下沾满泥土的外套、鞋子放在地上,她一边走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站在镜前。小玉赤裸的站在镜前,把脑后的编好挽起的头发放了下来,如瀑如藻般茂密的发丝盖住上半个身子,镜里的小玉还是少女时的模样。小玉生来不似其他姐妹的个高,体态丰腴,她总是瘦瘦小小的像是还没发育好的小姑娘,如今和一般高的叶子走在一起时从背后看起来,小玉更像是妹妹。小玉贴近镜子,镜子里的她也不再是以前的她,以前她虽然身子上瘦,脸上还有几坨孩子的嫩肉挂着,如今脸上瘦得全靠骨头支棱起来,眼窝里一笑眼尾上爬上细纹。“老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小玉自说自话着披着一身乌发坐在床边对着拉了一半窗帘的窗,赏着窗外的冷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小玉的泪滴在赤裸的身体上,女人的心总是被衰老灼伤。
每天按时做早餐的小玉一早上厨房里都没出现她的身影,早起上学的叶子自己做好了早餐端到小玉的房间。小玉窝在被子里,背对着叶子。叶子从地上捡起小玉的衣服,拿着出去悄悄地关上了门。下午放学回来的叶子进门看见放在水池里的衣服还在水里泡着,她放下书包把衣服洗了。叶子做好了晚餐端到楼上,床头柜上放着的还是早上小玉没动的早餐。叶子把晚餐放在靠墙的方桌上的白色青花的桌布上,走到小玉身边坐下。
叶子看着从葡萄藤架上爬到了小玉的窗前的葡萄叶说:“老师今天说抗美援朝胜利了,过一段时间抗战的英雄们就回来了,我们还要编排舞蹈迎接他们。”叶子说着躺在小玉的身边,“编舞的时候老师说我的脸上不够开心,我也想要开心,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心起来。你也不知道怎么开心对吗?”叶子说完翻身看着小玉,伸手拨开小玉蒙在脸上的头发,小玉的眼泪滴溜溜地掉了几串。
叶子伸手抹小玉脸上的泪,接着说:“麦叔叔结婚了,我看见了,是那个叫李天骄的女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可是我不喜欢天骄。”
小玉笑着说:“我也不喜欢天骄。”
叶子抱住小玉,小玉在叶子的怀里哭了起来,像个小女孩在妈妈的怀里一样。叶子问:“你恨麦叔叔吗?”
小玉说:“我恨我自己,命不好。”
叶子说:“你一定也很恨我爸爸,我大概知道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小玉看着叶子说:“我不恨他了,太久了,久的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再说你那么可爱,善解人意,他给过的恨和你给的爱全都抵消了。”
叶子问:“真的可以抵消吗?可是我又不是你的女儿,怎么抵消?”
小玉回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抵消的,但对你我做到了,因为在这里,我只有你。如果没有你我都怕自夸挺不过来,我害怕极来了,我害怕一个人。叶子,幸好有你陪我。”
叶子又问:“我叔叔的还没有抵消掉,对吗?他答应过会回来接我的,好几年了他还没回来,新中国建成了,抗美援朝都胜利了,他还没回来。他一定是不想回来了。”
小玉说:“你还有我。”
叶子回答:“你也有我。”
叶子对小玉说:我总觉得这里变了,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虽然我还很年少,但好像已进过了几世。日本人在中国时我活了一个人生;后来跟着你似乎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打扰我们的人还算少那又是一世;如今我们似乎活进了洞穴里一样,不敢笑,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是过街的老鼠。
小玉对叶子说:叶子你要有一个新的身份了。你是张念玉和宇文秋水的女儿,小女儿,叫宇文莫愁。当年张珮之的太太带着大女儿和女婿去香港时,国内局势紧张,你刚刚出生得了百日咳不能带你上路,张家也不太平所以把你送到了农村扈家养大的。你今年不是十四岁是十六岁了,你要去香港找你的爸爸妈妈——宇文秋水和张念玉。
叶子问:“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小玉说:“我想和你一起走,我怕我们不能一起走,会让人怀疑,两个人被盘查的深了,你就危险了。”
叶子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是日本人。”
小玉问:“你觉得你是日本人吗?”
叶子摇头,“我爸爸是中国人,可我是日本女人生的。”
小玉安慰她:“她是日本女人,她也是你妈妈,给了你生命,但你的身上还有中国人的血。”
叶子问小玉:“那我也是中国人?”
小玉回答:“你如果热爱这片养育了你的土地,你就是中国人。”
叶子:“我爱她,更爱你!”
把瓶子卖给张小玉的军官太太叫吴月娥,她见张小玉带着个小女孩孤儿寡母的,就张罗着给小玉介绍对象,张小玉不好拒绝,勉强答应。吴月娥前面几个介绍都是些带着孩子走了老婆的男人,张小玉告诉吴月娥虽然她带了一个孩子,但孩子是姐姐生的,而且自己还没结过婚,虽然三十多了,但不想给别人当后妈。
吴月娥面露难色,“妹子,你这条件!真是,不好找!”吴月娥站在张小玉的院子里左右观看后道:“你这院子不错,收拾的真不错!这儿地方也好,你看和我们家的院子就挨了几条街,地界也好,保不齐有人为了房子他就......但你年龄确实大了,虽说孩子是姐姐的,但跟你久了外人可就当是你的啦!”
张小玉解释:“她要走,现在国内局势好了,她得去香港找爸爸妈妈。”
吴月娥没听说过,她问:“香港?那是什么地儿?嗨!甭管她去哪儿,你年纪也大了,不能太挑!”
过了几个月吴月娥敲着张小玉的门,张小玉开门看见吴月娥和她身后的男人。
“快,请人进去啊!你怎么傻了吧唧的!”吴月娥说着进了小玉的家门,男人黑而壮实高大,模样还算是周正,他跟着吴月娥进了门,小玉看见他右手上带着手套。
吴月娥回头对张小玉说:“你怎么还站在门口,你不请我们进屋喝口水!”
“哎!”小玉关上门说:“来了!”
吴月娥坐下说:“他啊!你看要模样有模样,个子高得很,有把子力气,以前是炮兵!就是,就是这个手指”,吴月娥说着在自己的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比划了几下道:“没了两个手指头,五个还剩三个,但是不耽误用,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是功勋章为了国家贡献出去了!”男人低着头正坐在椅子上,一句话没有。吴月娥对他说:“你倒是说句话,这给你说媳妇呢!你还害羞!”
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秦家棋,今年三十二岁,结过婚,她在老家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了,现在没什么亲人了,就我一个。”
吴月娥对秦家棋说:“她可比你大,大四岁,大点懂得疼人。”
男人点头。
吴月娥问张小玉:“你呢?有什么问题?”
“啊?”张小玉也还没适应如此迅猛的相亲阵仗。
吴月娥解释:“我是说没什么问题就定下了,都老大不小了,别拖着了!”
张小玉说:“我得先把叶子送走,要不然心里不踏实。”
吴月娥对秦家柱解释:“叶子是她姐姐的女儿,她姐姐在香港。”
从张小玉家里出来,秦家棋问吴月娥:“嫂子你怎么不早说她是资本家的女儿?这不合适,我不能娶资本家的女儿,再说组织上也不会同意的。”
吴月娥犀利地问秦家柱:“你就说你同不同意,你要是同意了,我帮你去找你们领导去!你别闷着,你倒是说话啊!”
秦家柱挠了挠头说:“就是不知道她同不同意。”
吴月娥拍秦家柱笑着说:“是不是觉得她漂亮,我就知道!年龄是大了,但不说也看不出来,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一样,没干过粗活,经得住老!皮子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