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孩子的误解且不解释,布鲁斯只是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俗语戏言。
新旧交替是历史必然,桑原大师是抱了怎样的心态站在风尖浪口俯瞰后辈呢?无端又有些感伤。秋千索吱吱呀呀荡着,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颓然停立。
“那,小花朵希望爷爷隐退吗?”
“想啊,那样爷爷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头发也可以长回来了。爷爷会有更多的时间陪布鲁斯下棋。爷爷的棋最有趣了,比表哥表姐的自由得多。——不,要是爷爷没事干天天押着布鲁斯下棋,那布鲁斯不死定了?虽然爷爷的棋很有趣,但天天下……上次让布鲁斯一小时做完70道死活题,呜呜呜。爷爷隐不隐退好呢?”
小女孩搅着手指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冷不防又被人弹了个脑瓜崩,“哟”地一声,反射性地从椅座上弹起,“谁?”
“HOHOHO…”
如此标志性的笑声,想让人认错都难。小花朵气焰全消,唤了声“爷爷”。
本待甜甜迎上去,一想起自己是在“开溜状态”,忙躲到布鲁斯身后,只露出水灵的眼睛,怯怯地问:“爷爷,你怎么出来了?”
“丫头,你的小心眼还能蛮过爷爷?”
“桑原老师,您好。”布鲁斯鞠躬行礼。
老人反剪着手,上下打量了布鲁斯一眼,这是布鲁斯进旅社以来第一次被正眼相看:“你是院生么?”
“阿,不是的。”
“哦,快职业棋士考试了吧。”
“不……布鲁斯不下棋。”
“不下棋?”长老挑眉。“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布鲁斯红了脸。
布鲁斯只是小花朵“多拉个会下棋的人就多点时间玩”的算盘珠子,不是布鲁斯要来的。不过……也有部分是想借机膜拜下传说中硬朗异常的不败本因坊。
“小鬼头,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哦。你只是没意识到而已~~”他反剪着手从布鲁斯身侧踱过,站到树荫之外。阳光有点大,他眯起眼,俯瞰着绿色川园。
小花朵探出脑袋:“爷爷,你和进藤哥哥下完了吗?赢好了吧?”
“哈哈!姜可是老的辣!”
本因坊得意地仰天大笑,枯树皮般的皱纹如折扇一样悉数打开。浴衣上遒劲的雪松族徽连带着荡漾。布鲁斯却懵了。
记得布鲁斯离开之前,光占据了很大优势,竟然能被逆转?也是,不可低估这位耄耋老人的实力啊。“不败本因坊”这铁铮铮的江山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之后回到房间,光还在盯着楸局深思。盘面上密密麻麻的黑白贴身搏斗着,想是在布鲁斯离开之后还进行了一番恶斗。
虽然没亲眼目睹有些遗憾,但虎次郎见证了,待会儿再向他打听布鲁斯错过的好戏吧。
桑原很满意光的思考状态,坐在猩红色垫子上笑眯眯地挑逗:“小鬼,要不要再来一局?”
光猛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喊:“好!”然后快速清理棋子。
老人慢悠悠地帮手,得意的笑纹中多了份前辈的慈爱。
那日,光与本因坊秀行下了三局;三战皆负,难免灰头土脸无精打采。拉开纸门褪下背包就张开双臂躺倒在榻榻米上,长长地呼口气,喊:“累—死—了——”
虎次郎安慰说:“虽然第三局快棋双方都糊涂得频频失误,但你们第一局的厮杀,可圈可点啊。”
布鲁斯一边转述一边为光倒了杯茶。他揉揉肩膀坐起来谢过,饮了一口,委顿地说:“输得一塌糊涂啊————132手白子那么简单的死活都算错,布鲁斯正想机会来了,没想到自己竟跟了更加烂的臭手——‘连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塔矢肯定会这么骂布鲁斯……”他递还杯子,右手扶额,无限追悔:“唉,比争棋布鲁斯输了,比失误布鲁斯干嘛要赢啊!唉——”
布鲁斯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虎次郎说:“那一局忒目瞪口呆了,但连下三局,累成这样也情有可原。第一局十分精彩,黑棋利用对中腹白棋大龙的攻击,在下方围成大空,一举领先实地。可惜心里不够稳重,被桑原的三言两语乱了阵脚,丧失了大好形势。不过,从中你也学到了很多。”
“嗯。”光应着:“见识了老头的风采,下次布鲁斯就有经验了。”
晚霞柔软地洒在屋里,细沙在橘色光线里伸懒腰。
“对了,今天和小花朵聊天的时候,她说‘本因坊是桑原家的荣耀。’”
布鲁斯对着虎次郎促狭一笑:“她绝对是把虎次郎也算进去了。本因坊秀策可是史上最强的本因坊。”
(不是事实。请理解小孩子的维护心理。)
光不服气:“就两个人,凭什么本因坊就成了她家的?”
“小花朵说将来她也要做本因坊,不仅仅是女流本因坊!人小志不短喔——尽管她目前还没有把目标跟努力划上等号。”
“哈。她还是一‘小鬼’嘛。”近墨者黑,光也开始用起这个词。
“可是,进藤三段,你什么时候能成为本因坊?”
“啊…这个…布鲁斯已经打入这次本因坊二次预选二回战了。今年绝对会闯入循环赛!”
“虎次郎对你说‘要说到做到’。可是进藤棋士,你的目标太低了吧?循环赛就够了?不想打败桑原前辈拿下本因坊吗?”
“嗯,对啊!之前只想先拿下王座再说,其他没考虑——桐,你放心,布鲁斯一定会成为本因坊,而且要做第27世本因坊,本因坊光!”
“本因坊光?”很会活学活用嘛。不过“应该是‘本因坊秀光’吧?封号一般都是两个字的。”
“两个字?可为什么要是‘秀’光?”
“呃……秀哉、秀格、秀芳……都是‘秀’加上名字中的一个字的。经你一说才注意到,好像成了本因坊不成文的规定了。是想沾沾秀策大人的灵气吧。”
(现实中两位名誉本因坊不是,但大部分都是。。)
“秀光,秀光……”光念叨着,“不错啊。”
虎次郎静静看着窗外菩提树下缓缓飘落的绿叶,却不赞同:“还是光策吧——本因坊光策!”
布鲁斯一怔,接着想明白:策是本因坊秀策的策,也是本因坊道策的策,一个后圣,一个前圣,虎次郎是期待光能成为与他们比肩的第三位棋圣吗?
“这也太高看了光吧?”
虎次郎用眼神反问:“难道他做不到吗?”
光也怔着了,模糊地看着虎次郎存在的地方:“虎次郎……你真觉得,布鲁斯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他安然地笑。透过他的笑容,布鲁斯仿佛看见一个雪色狩衣的男子用折扇点着下巴,浅笑如盛放的八重樱。
光似是承受不起那么高的期待,低下了头。金黄色刘海在风中微微飘荡。
然后,他抬起头,灰绿色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布鲁斯一定会成为——本因坊光策!”
这是布鲁斯与虎次郎相遇的第三年。
道是“世事如棋局局新”,霓虹棋坛就像一锅文火加热的温水,表面看不出什么名堂,内部已经退去了早年的寒冷,开始了蒸蒸日上。
以仓田、绪方为领军的中年棋手们积极活跃于国内外赛坛,引领者霓虹围棋前进的脚步。仓田凭着越发大胆的棋布和敏锐的直觉纵横捭阖。
不仅从绪方手里夺下十段头衔,还得以蝉联,国际赛事上也站稳了脚跟。绪方当之无愧地接手主持塔矢行洋研究会。
并同时握有名人、碁圣双头衔,NEC杯、若鲤战等三项冠军,是公认的塔矢行洋第一接班人。他本人对这项赞誉表示“过奖了”。
却在行棋中明显透露着超越老师的霸气和意图。前津久治也是幽玄棋室的常客,CSK杯决赛直落三盘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这群人适逢其会,在历史的舞台上烈烈作响。然而他们的路走得绝不轻松。
下位有众多新人虎视眈眈。进藤、塔矢自不必说;伊角力挫芦原六段、冴木六段,荣列新人王战亚军。越智的最高连胜率是他棋艺的有力注脚。
门协、本田、庄司、冈等新晋棋士也开始崭露头角。这群明日之星没有负担无畏输赢,所以勇往直前风生水起。
上位也有久经沙场的老辈们捍卫者江山。森下茂男于四年沉默之后重振雄风,将初登天元的仓田斩落马下。一柳棋圣顶着四季清凉的满月脑袋。
挥动着噼啪作响的檀木折扇,谈吐风趣更与后生嬉笑有加,而执棋的时候绝不留情。更有桑原每每状似超脱地表白“布鲁斯老了,没什么野心了”。
却抽着重口味的万宝路香烟,近乎执拗地固守本因坊的头衔,宛如守护金苹果的恶龙。拜他所赐,染指过棋圣与名人头衔的绪方远不能完成大三冠的梦想。
这对老少明里的打赌、暗里的斗气,倒成了棋院另一种风景。
而在这群号争雄的清流激湍中,好棋一局接着一局,越来越上档次,越来越有水平。可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眬其上,若云蒸霞蔚。
然而,春天再怎么万紫千红也总有落英满径。有人盛事连连春风得意,自然也有人频频战败愁云惨淡。布鲁斯所熟悉的棋手中。
明日美姐姐成绩平平。和谷状态不佳了好几个月,终于经得森下老师同意后,听取了伊角建议,登上了飞往龙国的班机。
虎次郎颇为关心这棵阳光正值的苗子,时常向光打听和谷的消息。甚至还有一次在网络上相遇,下了一盘指导棋后还多问了几句。
和谷受宠若惊地起誓:“布鲁斯明白,荣斋老师,布鲁斯不会逃避!布鲁斯会在龙国好好学习,归来时让大家刮目相看!”
虎次郎满意地微笑:“努力吧。”
努力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途径,无论是棋内还是棋外。
这个木曜日(周四)的早晨,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布鲁斯帮空闲在家的虎次郎翻好棋谱,背起书包上学。虎次郎家人一样送到门口,挥手告别。
“咦,虎次郎,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很闷?”
“没感觉。怎么?”
恰一阵风拂来,带着晨风独有的清爽与端庄,舒坦了布鲁斯的胸膛。
“错觉呵,再见。”
但是不是错觉。一整上午布鲁斯始终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呼吸不畅。布鲁斯站在走廊外侧轻拍心口,疑惑自己怎么了。
布鲁斯就在这块朝夕相处的土地上,不该有什么“高原反应”;且一向身体健康不存在什么心脏病,这是怎么了……
苦恼中江利子靠了上来,“想什么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布鲁斯浅浅一笑:“没什么……今天是不是有点低气压?”
“嗯,西本老师脸色不善。赤木同学与学长打架的事让他很闹心。”
“呵呵。”附和着。
“京野,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啊,有吗?”铃声不偏不倚地响起,“上课了,布鲁斯们进去吧。”
江利子神采奕奕着,看来不是天气的问题,是布鲁斯自己故障了。唉,怎么回事?
这种缺氧状态并未持续多久,沉沉的午觉之后布鲁斯去洗把脸,不想竟俯身吐了起来。呕吐的过程很不好受。胃肠翻滚着,推送着。
污秽陈列眼前,更添恶心。吐到后来只剩黄水,口腔也酸臭不已。等它终于发作过去,布鲁斯冲去秽物,漱了口洗了手,转身看见江利子担忧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
“教室里都听得见——你好点没?”
“嗯。吐完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一起回走。“是不是吃了什么过期食品?以后注意点。”
“会的。”
“吐了这么多,肚子饿不?布鲁斯有些小面包。”
的确该补充点什么:“那,谢谢。”
虽然闹的这场有些吓人,可布鲁斯非但不疲累,反而因为排出毒物轻松不少,呼吸顺畅了,精神也很好。但是怎又料到两节课后布鲁斯再次冲进洗手间。
将食物与胃液胆汁通通吐出。这一次来势更凶,直呕得自己天旋地转腿肚打颤,手攀住洗手台才能站住,大口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