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少女落魄的模样，靛姬不禁咬着熏香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等她终于笑够了便令手中长剑剑刃化光仅留短杖，再把短杖杖头按在绛铃领口，任由它自行散去握柄羽翼，变回胸饰上的宝石。

靛蓝的魔法少女肆无忌惮地伸出右手用力揉搓陈雨行的头发，爽朗笑道：

“好了！你今晚也吃过了苦头，以后知道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不要作死了吧？那就请回吧。你家在哪？我送送你，这样比较快。”

“啊？！不不不用了吧！我自己能回家的！”

陈雨行闻言大惊失色，如果老爹知道自己完全没和他商量就当了魔法少女，那么从不打孩子的陈烟舟老师今天大概也要破个戒了。

“靛姬老师，我就是想铲除堕鬼、保护家人才成为魔法少女的，我想向你学习！如果我还和以前一样也就罢了，但我已经是魔法少女了！我有保护别人的职责！”

靛姬闻言，不知为何竟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无论怎么看都颇为不怀好意，似是怒极反笑的皮笑肉不笑。

“啊？扯什么蛋呢你这小鬼？只是换了身衣服，既无实力又无技巧，身体孱弱，武艺低劣，反应迟钝，判断粗糙，这就把自己当成‘魔法少女’了？别惹我发笑，想要玩过家家就去找小伙伴，而不是找这种……”

一道湛蓝雷蛇瞬闪而过，靛姬向后伸出的手上抓住了那只纯白兽物。她缓缓转过头去，刘海投下的阴影将她整张脸庞笼罩，绯红双眼格外清晰醒目。

“居心叵测的小畜生。”

“尼蔻……”

陈雨行心情复杂，从结果来看，这“支援妖精”险些将她送入死地，不，是已经把她送入死地，只是她运气够好，被靛姬救下来了而已。她不是什么都能原谅的圣母，倒不如说在阳光开朗之余，陈雨行其实也有不显露在外的记仇和小心眼，但……“尼蔻”似乎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生命。

她知道，那是堕鬼口中的话语——靛姬能及时赶来救她或许也得感谢蝙蝠堕鬼那过剩的表现欲——可以当时那种状况，堕鬼有必要对她撒谎吗？尼蔻的表现她又不是没看在眼里，那的确很不对劲，它就像是个筛选魔法少女、支援魔法少女的机器，一切对话都有着异样的生硬感。

陈雨行本以为那是妖精的角色属性，不擅长说人话啊，在句尾要加上自己的名字之类的。可如今看来，尼蔻大概只是个披着猫皮的答录机，长相可爱的ChatGPT。

如果它是货真价实的生命，陈雨行至少也要把它揍个半死，可如果它只是个“长得像生命的机器”，那报复它真的有什么意义吗？真的有人会报复一部手机，一台电脑吗？

有。

会报复手机和电脑的人就站在陈雨行面前。

在嘎吱作响的布帛摩擦声中，靛姬把那只支援妖精举到了面前。“尼蔻”脸上仍是灿烂又愉快的笑容，就连声音也没有半分变化。

“恭喜你，少女，你凭借爱与勇气成功斩杀了堕鬼，请再接再嗬……嗬嗬……”

随着靛姬收紧五指，猫咪的话语变成了从喉咙中挤出的、会令人联想到“濒死”的气音，那反应实在太像活物，以至于陈雨行不安地绞起手指，迟疑着望向靛姬。

靛姬在那目光下不为所动，她将遮住视线的妖精从面前挪开，和陈雨行四目相对。

“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故意折磨它？”

陈雨行点点头。

靛姬露出一个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的笑容。

“因为它能感觉到。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支援妖精，实际上和现在广泛使用的支援妖精从根子上就不是一种东西。现在的支援妖精是用孩子们遗忘的美梦配合拟似灵魂及预整合知识创造出来的友好小帮手，完全可以把它们当成活物，但这玩意除了皮囊样貌和‘支援妖精’半毛钱关系没有，非要说的话只能算是‘初期试作品’和‘竞标失败的原型机’。

“现在世上能找到的这玩意全是当初误投放到现界或是误启动自己溜出来还没给抓回去的，真亏这堕鬼又能淘弄到这玩意又能把这玩意派上用场，哪来这么个奇葩？钓鱼专精是吧？明明看丫鼻子是吸血蝙蝠，怎么还是个钓鱼佬？大足鼠耳蝠啊嗯。”

说到这里，靛姬不由得恶狠狠地瞪了陈雨行一眼。

“专钓你这种小蠢鱼！”

“呃，嘿嘿……”

铁证如山，靛姬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陈雨行又能怎么办呢？小姑娘只能傻笑两声，试图萌混过关。

幸好靛姬并未深究，也可能是她知道这种钓术对于青春期小屁孩来说几乎无解：凝聚心之种的过程是正规的，魔法少女的力量是真实的，仅此两项就足以打消绝大多数孩子的戒心。

而它支援妖精的身份虽说是一戳就破的谎言，只要联系梦幻界就能得知真相，可普通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个，更没有联系梦幻界的渠道，毕竟这通常都是妖精的职责，但面前这妖精是不可能主动提出这点的假货，这便构成了死循环。

靛姬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态度竟变得有些温和。

“小兔崽子，我知道你大概没了解过魔法少女的细节，就趁这机会跟你说说行业内幕吧。事实上现在的新人魔法少女通常都会从众嗣福利院里选择，那是专门抚养在超自然事件中失去亲人的孩子的地方，那里的孩子们从小就在为成为魔法少女做准备，他们会作为战士被培养，和你这种三脚猫截然不同。

“他们并非没有选择权，如果有孩子随着年纪增长改变心意，不想再成为魔法少女的话，众嗣福利院就会为他们寻找领养家庭，既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又是为了确保福利院中的每一个孩子都愿意，都渴望成为魔法少女，都想要去和堕鬼厮杀。梦幻界试图尽可能地让魔法少女只在众嗣福利院中诞生，这是为了让他们抒发出心中对堕鬼的刻骨仇恨，更是因为就算福利院中的孩子死去，也不会有父母感到悲伤。

“至少悲伤的人能少上两个。”

靛姬神情复杂地如此说道，尔后沉默片刻。

“很残酷，对吧？但这本来就是要未成年小孩去搏命厮杀的残酷行当。虽说偶有例外，但人类的灵魂通常在青春期最为活跃，最能显现出资质，最容易凝结心之种，可能是因为此时的感情最为充沛激昂吧。”

看到绛铃也沉默下来，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靛姬故作轻快地说道：

“当然，那是以前。以前突逢巨变，各项制度都不完善，现界和梦幻界也在磨合期，还没有像我这样所谓的‘资深魔法少女’，和我同批上战场的全都是未成年小鬼，因为那时候只有未成年小鬼，我也是未成年小鬼。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有我们这批从‘噩梦之年’活下来的老油条，新人也就有了保护，能够相对安全地成长起来，不用被推着上战场，不用投身入血肉磨盘，不用强行面对自己完全无法战胜的对手……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默默沉浸在感动中的陈雨行震惊地看向靛姬，她本以为接下来会是“我来当你的导师”这种发展。

“看什么看？你这小丫头完全是非公认的编外魔法少女！梦幻界打从最初起就规定了必须要监护人允许才能成为魔法少女，如果监护人拒绝的话，就算其本人强烈要求也不予通过，因为未成年人是非完全刑事能力责任人，他们的三观甚至都没有完全形成，也未必能分清是非对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因为种种巧合成功变身的倒霉蛋数量意外的还不少，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你如果回头能取得家长的同意，我也能联系梦幻界派书记员过来给你登记入册让你有个档案，不至于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而被路过的巡警当场缉拿。”

陈雨行绛紫色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这对她来说分明是前狼后虎的两头堵，往前她已经暴露在靛姬的视野中，这位资深老前辈不可能放任她行动，往后则必须得到父亲的首肯，这无异于挑战老爹的神经强度极限。

她既不想让老爹崩溃，也不想让自己挨打，虽然现在说这个实在是有点迟了。但陈雨行是个很乐观的姑娘，她在脸上绽开最乖巧最甜美的笑容，用纯真无邪的目光看向靛姬的绯红双眼。

“……请问能不找家长吗？”

咬着熏香的魔法少女冷漠无情。

“不能。”

少女收敛起用来糊弄大人的笑容，改变策略，决定以真心换真心。她低下头来深呼吸片刻，抬起头时已是神情肃然。

“我的心中也有仇恨。”

“你的家里还有老爸。”

绝杀！

陈雨行失魂落魄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等等，我可没透露过我的家庭状况。”

“我猜的，你看见老子叼着熏香的时候那么生气，证明你家里大概没有吸烟的女性，否则反应不会那么过激。可你又知道这种卷制熏香，也就是说你至少经常接触一个和我以同样方法使用安神熏香的人，而这人大概是个男性，八成是你老爸，我说对了吗？”

“……这就是老牌魔法少女的推理能力吗？”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而且你别想转移话题，只要你以魔法少女身份活动，监护人的允许就是必要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

“很好。”

靛姬看着沮丧的陈雨行，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手中已经翻起白眼、眼中血丝密布的兽物。

“我们说回这东西。这玩意不具备灵魂，哪怕是拟似灵魂，也没有真正的性格，行动模式完全是包装过后没那么露骨的‘执行任务’，优先级最高的几个任务分别是‘挑选有资质成为魔法少女的个体并引导其成为魔法少女’、‘寻找隐藏在人群中的堕鬼并将其位置报告给能战胜它的魔法少女’、‘不惜一切代价支援魔法少女’。

“不具备灵魂的原因是这东西被设计成了消耗品，如果魔法少女陷入危机，程序会推动它竭尽全力地帮助魔法少女脱困，哪怕自毁也在所不惜。其实严格说来这玩意也不算彻底失败，毕竟现在的支援妖精太容易让小姑娘们倾注感情，就算它们最后选择为搭档牺牲自我，那带来的伤痛也不会比丧失亲友好到哪去……最终导致这个设计被停用的主要原因其实是索敌功能，它无法分辨堕鬼是否伪装了自身实力，如果这个机制被摸透的话反而会将魔法少女引入陷阱，就像今晚的你一样。”

听着听着，陈雨行便不禁皱起眉头，她发现了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等等？可是……”

“发现了吗？没错，这畜生既没有向你索要家长的许可，也没有在你陷入危机时帮助你——我可不是它叫来的——而这原因会是什么呢？”

没有卖什么关子，靛姬左手捏住兽物的头一拧一拔，它的脑袋就被扭了下来。

而那脖颈中冒出的除去梦中才有的淡粉色云朵外，还有石油般乌黑粘稠的血液。它浸染了部分云朵，即便被拆下脑袋也如活物般流动着，扭曲且令人作呕。

“答案是噩梦污染。”

靛姬冷漠地凝视着眼前的半堕鬼，把它的脑袋重新拍回到脖子上。

那些堕鬼黑血起到了胶水的作用，把断头与身躯黏合到一起，从边缘处泄露出不断蠕动的短小液滴。兽物那血丝密布的双眼也染上漆黑，两只眼球分别在眼眶里朝着不同的角度胡乱旋转，笑容变得张狂且恶毒，将满口细小的尖锐獠牙彻底暴露。

“嘻嘻嘻嘻嘻嘻嘻，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什么？！那我——”“你没事，我早就扫描过了。如果它连功能部都被污染，那也只会彻底丧失引导人类凝聚心之种的能力，不会把别人感染成堕鬼，堕鬼的污染方式和魔法少女的转化方式有着本质区别，原理不通用。”

靛姬左手摘下熏香朝着小型堕鬼吐了口烟，这让本想趁机狠狠咬她一口的堕鬼顿时咳嗽连连，竭力向后退去，试图避开烟雾的侵扰。

“咳、咳咳咳！臭婊子，我可是支援妖精！是梦幻界的掌上宝！”

靛姬没有理会堕鬼的辱骂，而是把目光转向陈雨行。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它先前的污染只是潜伏期，因为我刚才‘杀死’了原本的妖精原型机才让它被彻底污染。但就算它没被污染我也依然要弄死它，因为它已经造成了不止一个受害者。”

给年轻人喂下定心丸后，靛蓝的死神便重新审视起手中堕鬼。她不禁露出一抹轻蔑又愤怒的冷笑，将左手指间那所剩无几的熏香向前伸去，在毛发灼烧的“滋滋”声中于兽物额头将其按灭，怀着十足的恶意逼视堕鬼。

“掌上宝？把你做成掌中宝都嫌恶心！你觉得是我这得道级的资深老兵比较珍贵，还是你这随手就能创造一堆的量产式小畜生更加值钱？你真以为自己是支援妖精？我倒要看看宰了你之后梦幻界会不会对我追责，但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听不到了——死罢！”

靛姬的白皙手掌上陡然迸发电流，她五指合拢，硬生生单手捏爆了这只小型堕鬼，于耀目雷光中将其彻底灭杀。

而在堕鬼被完全蒸发前、陈雨行因雷光刺眼侧过头去的瞬间，始终趴在绛铃上的使魔壮壮陡然飞起。它在堕鬼上空盘旋，将一缕粉黑交加的魔力吸入腹中保存下来，以便发送给梦幻界详细检查。

靛姬刻意没有动用最大功率的电流以便对堕鬼施加折磨，陈雨行甚至首度看到她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仿佛折磨小型堕鬼这件事情本身和它发出的惨叫都能够取悦死神。

当这令人愉悦的折磨结束后，嗜虐的死神便收回雷霆张开五指，指间掌上俱是没有半点脏污。那兽物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