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走了吗？吃得怎么样？”

当靛姬与绛铃走到柜台前时，老板娘对她们露出了亲切的微笑。陈雨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尽管魔法少女的惊人恢复力让她脸上找不到半点痛哭流涕的痕迹，但对方毕竟是见证人之一，小姑娘只好向对方也礼貌且羞赧地笑了笑。

“谢谢阿姨，味道很好。”

“真是好孩子。”

老板娘欢喜地伸手摸了摸陈雨行的头，一旁的靛姬已经拎着手机准备付账了——当然是靛姬付账，哪怕不提她是成年人，就算绛铃同样是成年人她也不会让对方掏钱，因为沿着付款记录很容易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绛铃的真实身份。

为了避免暴露真身，魔法少女都有专门的银行账户，由梦幻界直接发放工资。如果想要让自己正常人的生活更加优渥，也可以要求梦幻界把工资以不引人注目的理由与形式打到自己或家人的卡里。

人类政府倒是不担心这项服务被用来搞什么暗中交易，梦幻界对现界毫无索取，确切来说只要人类不灭绝、现界仍存在就够了，它们就是从美好的梦想、事物与品德中诞生的，也有着相应的道德水准。反倒是现界对梦幻界的诸多特产相当渴求，梦幻界给魔法少女们开的工资便是从交易中获得。

当然，如果加入有关部门的话，还能从人类政府得到另一份工资与津贴。因为有梦幻界在给魔法少女撑腰，经历过噩梦之年的人类又相当识趣，会抢先处理掉胆敢对魔法少女们图谋不轨的蠢货，千方百计避免梦幻界亲自下场或是被弱智牵连己身。

人类政府现在对魔法少女这帮姑奶奶除了供着也没别的想法了，毕竟现代武器就是没法处理堕鬼，“魔力”这以往从未在科学理论中出现的新要素就是唯心，生存都仰赖她人鼻息，不供着还能怎么办？只能庆幸魔法少女们和梦幻界一样，普遍具有相当程度的高道德水准吧……毕竟品性龌龊道德低劣的混蛋往往都倒向了噩梦界。

所以除去怀疑一切的阴谋论者和就是不喜欢被掌握行踪的独行侠外，魔法少女们大多并不排斥加入有关部门，毕竟白捡一份津贴，还有更加高效的情报网络，为什么不呢？

由于魔力特性，靛姬的思维比常人更快，快如电光，扫码付款时脑子里就转过了许多有的没的，直到“滴”声响起才让她纷乱的思绪回归。

这家小饭馆味道很好，“靛姬经常光顾”这个事实也是种独特的广告，即便此时已过了饭口仍有顾客在此用餐。因为老板娘写了个牌子提醒每一位顾客“不要打扰靛姬，也别擅自拍照”，所以那些看到她的食客只是惊奇又小心地望着这位属于茂达市的死神——靛姬被惹怒时无论对方是谁都会毫不犹豫地痛殴过去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原因。

她察觉到了那些看向自己，还有看向绛铃的好奇目光，于是在收起手机的同时向门口走去，借助位置变换用自己挡住投向绛铃的好奇目光，左手揽着小姑娘让她与自己一同前进，同时向右转头，看了人们一眼。

当那道平静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时，无论他们原本在干什么，现在都立刻正襟危坐起来，那双绯红眼眸好似有一种魔力，能够让被它盯住的所有人都倒退至自己的青春期、童年或幼年，成为课堂上因溜号和搞小动作而战战兢兢的一名学生。

但那并不严厉的老师没有训斥他们，她并拢五指，抬起右手在额角向众人敬了个礼，尔后将手腕潇洒地向外甩去，移动过程中并拢环尾二指，把掌刀变作剑指，遥遥指向众人，像是扔出了一份问候或是她本人的英雄精神。

这稍显轻佻的动作冲淡了先前那敬礼的肃穆，靛蓝的死神也随之勾起嘴角，用略显沙哑的女低音说道：

“不打扰了，诸位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啊。”

她带着少女迈步走出小店，无视了身后那阵老师下课后会爆发的，兴奋又吵闹的谈话声。

“……我知道，”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靛姬艰难地启齿说道：“这行为举止油得能让扬基佬来攻打老子，但这是杏使强制要求我在每一个公众场合道别时必须做的，她认为我不近人情且杀气腾腾的表现对我的个人声望有极大影响，会令舆论对我不利。”

“有吗？”

陈雨行微微仰头，看向靛姬的面孔。她们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她仍旧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的确十分喜欢，那些因为护光者没能保护她母亲而淤积的敌意与不信任早已烟消云散。

在她看来，靛姬有种严慈并济的独特魅力，雷厉风行、英姿飒爽是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也是她，那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陈年老兵的沧桑反倒令她更具魅力，况且……

“我不觉得怎么油了，同样的动作，一个中年大叔老男人做出来是恶心油腻，一个英气十足的美少女做出来就是潇洒动人，你要对自己的形象多点信心嘛。”

明明是在安慰对方，但陈雨行却发现对方的步伐与心跳明显紊乱起来，就连脸部肌肉都僵硬得像张面具。

为什么？她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信吗？还是没有认知？

陈雨行不由得把上身向前微倾，侧着脑袋注视靛姬，开口说道：

“看看我，看看我！”

她把靛姬的那个动作复刻了一遍，由于不具备靛姬那绝对的、机械般精准的躯体控制力导致细微之处略有走形，给人的观感便不再是范本那军人般的严苛和来自英雄的致意，而是少女的古灵精怪与俏皮，让靛姬僵硬的脸庞柔和下来，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学得不像，但很可爱。”

“等等，我学得不像吗？我还以为很像呢。”

“当然不像，我做这个动作一万次，这一万次都是相同的，分毫不差。你的话，做十次都没有哪两次完全一致吧，小菜鸟，你该学的还多着呢！”

靛姬爽快地大笑起来，陈雨行也不生气，同样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要是我想学的话，你教我吗？”

“如果你在知道魔法少女的一切，比如说危险性啊，阵亡率啊什么的之后仍旧下定决心加入我们，那时候我会教你的。”

陈雨行抬起右手，竖起尾指。

“一言为定？”

靛姬轻笑一声，用左手尾指勾住了陈雨行的尾指，稍微摇晃两下。

“一言为定。”

靛姬送了少女一段，她又提出要送她回家，陈雨行则依然完全不敢松口，靛蓝的死神便没有坚持，点点头离开了。

魔法少女的变身与解除变身都随心而动，像是扣动意识中的扳机，少女找了个夜晚十分好找的僻静无人处悄悄从“绛铃”变回“陈雨行”，花了点时间适应晚期绝症患者般的羸弱无力感——源自魔法少女与无魔法少女间那令人绝望的落差——然后坐上公交回家。

她从踏入门洞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虚，这心虚于上楼的过程中不断高涨，最终在家门口达到了巅峰。小姑娘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从衣兜中掏出钥匙在锁孔前来回比划，却就是不敢开锁，她最终还是收起钥匙转而在门前来回踱步，心里知道自己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又怎么也不敢面对老爹的脸，心想能拖一会是一会。

只是在她这么想的时候，面前的房门却悄然开启了，一个高大黑影背着灯光幽幽望向少女，把陈雨行吓了一跳。

字面意义上的“一跳”，她在哆嗦的同时猛地一个后跳拉开距离，随后才意识到面前的黑影是她老爸，不由得尴尬地笑了几声。

“哈、哈哈……老爹你怎么没声啊？”

“我听到门口有异响，所以行动得谨慎了点。”

陈雨行才刚往回走了一步，就当场瞳孔剧震浑身僵硬，结结巴巴地询问道：

“老、老爹你，你手里怎么有把斧、斧子啊？”

听闻此言，两鬓霜白的男人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把长柄红刃的消防斧，又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稍显苍老的英俊脸庞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露出四颗尖锐利齿的微笑。

“我听到门口有异响，所以拿了个物件来防身。”

“老爹你别这么笑，怪渗人的我害怕……”

“哦？我倒是觉得我就算拿着斧子也不会比夜晚的城市更加危险，陈雨行小姐连夜晚的城市都不害怕，胆敢放学后在外游荡到八点三十五分四十二秒，怎么会害怕我这个毫无威慑力的老头子呢？小姐您可真是说笑了。”

他在说话时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斧柄敲打左手手心，看着陈雨行的颤抖愈发明显，表情越发楚楚可怜，男人却陡然收敛笑容，极其严肃地开口问道：

“雨行，你老实告诉我，你的朋友也是现在才回家吗？”

“什么？不，没有，我，呃，跟小暖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让她在天黑之前就回去了。”

陈雨行知道这话说出来多少有点自爆的意思，但她更清楚老爹绝不可能允许她的任性威胁到别人，乖乖坦白已经是两害相权中较轻的那个了。

果不其然，听到这回答的陈烟舟表情稍有缓和，不置可否地慢慢颔首。

“很好，你成功避免了人生中来自老爸的第一次体罚。

“记住，雨行，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人拖进你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冒险之中，明白吗？这不只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为了保护你，你是个善良又敏感的孩子，如果真有人因为你的举动受到伤害，光是那份愧疚就足够压垮你了，愧疚是世上最为沉重的东西，我不希望你背负它。”

陈烟舟默然片刻。

“这也是我的经验之谈。”

陈雨行当然知道父亲的“经验之谈”从何而来，男人至今仍未原谅没能挽救妻子生命的自己，所以小姑娘的心情也沉重下来，认真地对父亲答应道：

“好的，爸爸，我记住了。”

男人脸上重新露出微笑。

“很好。”

看到父亲的笑容，陈雨行也绽开镜子般的微笑。可还没等这股亲情的暖流从心头爬上眉间，陈烟舟的笑容就越发险恶起来。

“不过，‘善意的谎言’啊……不知道我这孝顺的好女儿，有没有对父亲我也撒一个或几个善意的谎言呢？”

陈雨行登时额冒冷汗，脸上的微笑也变成讪笑，一双浅淡的茶色眼眸左顾右盼，口中“这个”、“那个”，就是不敢正面回答。陈烟舟欣赏了会小姑娘的拙劣表现，最终还是哼笑一声，向后退去让开道路。

“算啦，大姑娘是该有点自己的小秘密了，进来吧。本以为是不开眼的小贼，没想到是我家的姑娘，可惜啊，我修习多年的武术是派不上用场啦。”

陈雨行脱掉鞋子放进鞋柜，踩着自己的拖鞋转身关上房门反锁，她自知理亏，于是讨好地笑着说道：

“当然派不上用场啦，我怎么不知道老爹你是那种喜欢用斧头劈开别人脑壳的人啊？说起来这斧头到底哪来的？”

“你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至于这把家用消防斧，它在这个家里的时间可比你还长，只不过平时都挂在主卧里，你见不到它而已。”

陈烟舟感慨地摩挲着消防斧的斧柄，跑去盥洗室洗手洗脸的小姑娘却不禁皱起眉头，她疑惑的声音从厕所传出。

“家用……消防斧？这两个词语应该联系到一起吗？”

“当然！万一有火灾什么的怎么办，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嘛。从医药箱到灭火器我都有储备，消防斧更是功能多样，既能在火灾无法控制时破窗逃跑，反正咱家才四楼，跳下去的时候只要在楼边减减速就能确保生命无恙，还能开歹徒脑壳，毕竟一寸长一寸强，斧子可比菜刀好用多了。

“正所谓高打低，长打短，这都是武术界历代前辈通过实战总结出来的绝对优势，几千年的智慧精华。你还能比老祖宗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