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手脸的陈雨行从沙发边上拎起书包，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而是绕着陈烟舟转了几圈，边仔仔细细、不放过任何细节地打量着男人，边耸动鼻头嗅闻他身上的味道，令陈烟舟看起来很不自在。

这位父亲疑惑地皱起眉头：“怎么了，女儿？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少女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复，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靛姬那莫名熟悉的态度，那格外关切的口吻，还有总觉得在哪见过的容貌，以及……

她把脑袋凑近父亲领口，用力闻了闻。

没错，这种薄荷与紫苏混杂的，淡淡的特殊植物清香。

她抬头看向父亲的面孔，陈烟舟的容貌优良，气质上佳，些微苍老并未令他衰朽，反而带来了略显沧桑的别样魅力，陈雨行十分确信只要老爹愿意就一定能给自己找来后妈，只是男人始终未曾想过这么做罢了。

“老爹你……”

陈雨行欲言又止，陈烟舟不动声色。他心里其实多少有些没底，毕竟女儿是世上最熟悉他的人，又不是什么真正的笨蛋，可他还是扮演着自己现在应有的反应，高高挑起眉头。

“怎么了？”

“是不是要给我找个后妈了？而且还勾搭上了什么大人物？老爹你坦诚地告诉我，咱们家这么多年的优渥生活该不会就是你去给人家当情夫赚来的吧……”

陈烟舟在内心深处狠狠松了口气，并在现实里猛地翻了个白眼：“雨行，你想象力这么好，有没有考虑过去写小说？”

陈雨行在轻松的伪装下紧盯着陈烟舟的脸庞，当她看到老爹的表情时就知道自己抛出的猜想是错误的了，于是嘻嘻笑着摇了摇头：“考虑过呀，还真的写过呢！但是写小说死路一条，我才不干！”

陈烟舟闻言，不由得故作危险地眯起眼睛，洋洋得意道：

“哦？哼哼，那你最好把你写的小说藏好了，因为我一定会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找出来看！”

这恶毒宣告令小姑娘皱起鼻子，像狼崽一样龇牙咧嘴：“哇，居然要偷看女儿的黑历史小说，太过分了！”

陈烟舟的表情缓和开来，面露调笑：

“那我管你借你会给我看吗？”

“当然不会！”

“这不就得了，所以我才会偷看！而且光明正大看的话，不就不是偷偷看咯？”

“才不给你呢，我这就去把它藏起来！”小姑娘转身欲走，但是被父亲开口叫住：“雨行，稍等。”

男人转身快步走向餐厅，合拢桌子上那刚写完的笔记本递了过来。

“今天的份，给你。”

小姑娘接过本子，对老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好的，老爸再见！”

“再见。你写完作业就早点睡吧，要是已经会了不写也可以，老爹去弄点东西吃，备课到现在有点饿了……不过得先把消防斧放回到屋里去。”

父女二人向彼此打了个招呼，各自提着斧子与书包向主次卧走去。陈雨行将公用日记本夹在腋下推开房门，进屋之后整个人向后倾倒，用后背抵住房门，把它关上。

在锁舌回弹的“咔嚓”声音响起后，陈雨行的表情立刻变了。

不对劲。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不能确定老爹到底有什么在瞒着她，但是绝对有什么瞒着她。

因为老爹的表现太平静，太正常，正常到过于完美了，明明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无论是谁提到续弦之类的话题老爹的情绪波动都非常剧烈，并非每次都会把局面闹得很不愉快，但总会把局面闹得很不愉快，对方太过愚蠢或太过固执的话甚至可能见血，付出两个眼圈、一根鼻梁之类的代价，久而久之，也就没谁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了。

诚然，自己只是开了个比较压线的笑话，家人之间对彼此也总是更加宽容，可老爹的表现仍旧太温和了——他只是翻了个白眼，甚至没有任何一闪而逝的愤怒。陈雨行在某些方面比陈烟舟自己都更要了解他，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完全知晓自己的一切，所以她能断言，父亲的表现绝不对劲。

除非他已经接受了母亲的死亡，与这不可改变的残酷事实和解，也终于肯把自己原谅。但这可能吗？陈雨行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能明白父亲的症状只是“好转”，绝非“治愈”，时至今日他仍有一部分自我困囿于十年前的那一天，像是一部分他和母亲共同死去了，他期盼着自己能与母亲共同死去。

有问题，有很大问题，或者这正是我需要的突破口。

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不敢在这方面胡乱试探啊！这毕竟是老爹心上的一道深刻伤疤，至今未愈，轻轻一碰就会鲜血淋漓，我是想知道那令人民教师和靛蓝死神交错的谜底，可我不想通过伤害家人的手段来完成。

可恶……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旁敲侧击了。

陈雨行遗憾地叹了口气，她的确有比较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却绝对没有强烈到不惜伤害她爱和爱她之人也要探求谜底的地步。

放弃，是的，放弃，陈雨行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学会了这珍稀的行为，许多人到死都未能拥有这种能力，“不会放弃”也没让他们的人生迎来成功，从这个角度来看，陈雨行是幸运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也是不幸的。

因为教会她这宝贵一课的老师叫做“死亡”。

绝对的、可憎的、强大的、不可击败的、不可回避的、不可违抗的死亡。

陈雨行仍旧记得年幼的自己是如何试图拒绝母亲逝去这个事实的，她曾寄希望于无所不能的父亲——这短暂的念头仅仅持续到她看见父亲的眼睛为止，同样终止的还有她心中那“父亲无所不能”的神话；她曾向着梦幻界的贤者们祈祷，但贤者并非神明，贤者拒绝祈祷；她曾闭上眼睛，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寄希望于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当她醒来时温柔又严厉的母亲仍会责怪她大睡懒觉，也仍会无奈地原谅她，而她则会乖乖地接受训斥，不再试图向父亲求助，也会乖乖地帮助母亲做她想做的一切，拥抱母亲，告诉她自己究竟有多爱她。

但是没有，当她睁开眼睛时，她便意识到在母亲怀抱中的那个“现实”，才是真正的梦境。

她甚至向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祈求，向任何东西祈求，祈求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母亲的生命，随便什么存在都好，随便什么代价都行，只要能让母亲回来——只要能让母亲回来！！！

答案依旧是：没有。

没有任何存在回应，没有任何代价支出，只有无法改变的现实，只有不可撼动的死亡。

她明白了，接受了，放弃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悲伤。

这就是她宁可放弃答案也不愿意穷追猛打的另一个原因，死亡伤害的不止有她的父亲，同样还有她本人，他们的心上有着同一道伤口，撕扯父亲的伤口，就是在撕扯她自己的心，那答案不值得她做出如此残忍的暴行。

陈雨行抬起左手，用手背盖住湿润的眼睛。她沉默良久，深深呼吸，继而放下手臂。

少女将书包扔到书桌旁，又将笔记本放到桌面上。这本笔记是父女俩的交换日记，陈烟舟不想偷窥孩子隐私，又担心孩子在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再加上他是高中老师，从女儿上小学后每天就有很长时间和她不在一起，于是决定立下家规，家庭成员每天都要在同一个笔记本上写“交换日记”，记录自己本日的所作所为。

虽说是“日记”，但男人告诉彼时尚且年幼的女儿，倒也不必事无巨细什么都往上写，只要写你想要记住的，或是想告诉老爹的事情就行，以及如果和老爹面对面时张嘴很困难、羞于启齿但又觉得必须让老爹知道的事情，那就动笔写下来吧，老爹也会把想告诉你但不好意思当面诉说的事情写下来的。

那时候的陈雨行还没觉得如何，可随着年纪增长，这种“不好意思当面诉说”的事情的确是越来越多了。因为陈烟舟做到了自己所说，在日记里写下许多他的烦恼、顾虑与担忧，写下这些从男人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的思绪，所以陈雨行也这么做了。

陈烟舟曾在日记中坦言：“我以往是个喜欢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藏起来的人，而你的性格其实有点像我，雨行，所以咱们两个很会伪装的闷葫芦总得有个坦诚的渠道，这本交换日记就是了。当然，它也未必是最适合的方法，但我们总得尝试一下，不行再换。我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爹，你呢也是第一次当崽，咱俩在各自的领域都是新人，不熟练十分正常，所以对彼此都多担待着点，互相指正，共同进步，好吗？”

陈雨行记进心里去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也证明这的确是一着妙棋，既能让他们深入了解对方，也给了彼此尊重与选择权，没有任何压迫与强制在其中。至少少女自己就有些话语没有写进交换日记里去，她想父亲也是一样的。

虽然陈烟舟说他们两个都是新人，在生活中会有许多粗疏错漏之处，可经过与同龄人的沟通，陈雨行反倒觉得他们父女俩的相处模式凤毛麟角、远超同侪，乃是平等和谐亲昵关爱的东亚原生家庭之光。很多时候陈雨行都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能把事情搞砸到这种地步，明明只要好好说两句话，好好认一个错就能解决问题，为何这对他们来说好像难如登天？

大概是许多家庭里的成员不会放弃，也不会认错，更不可能改正吧。

陈雨行在换上睡衣的间隙里抽空想到。

她对自己的老爹并非如此感到十分庆幸，也更喜欢老爸了。出于对父亲的敬爱，她决定在写作业之前先仔细观看了老爹今日份的交换日记，这日记相当简单，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个字：“起床做饭，上班工作，放学下班，等待出门乱逛还不肯在家吃饭的女儿回来——给绯伶献花绝对用不了这么久，我清楚来回路程要花多长时间，雨行。可如果你往后仍旧执意夜行的话，至少答应我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陈雨行讪笑两声，有些感动，又有点愧疚，可她总不能告诉父亲自己跑出去当魔法少女了……虽说从靛姬的态度来看，这大概是早晚的事情。

她没能父亲的从日程行动中找到任何特别之处，这日记甚至都没有写得特别详细，有一多半都是在暗示少女坦白从宽，可结尾却峰回路转，默许了她的夜行，哪怕不解其意、不明就里也依旧支持她的行动，这让陈雨行怎么能不感动。

可惜，如果特别详细的话，我就能确定老爹心虚了，真遗憾。

很感动的陈雨行咂咂嘴，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开始书写自己的交换日记。

她的日记也没比陈烟舟的好到哪去，同样简洁明了，她答应了父亲一定保护好自己，却又对自己在外面究竟干了什么只字不提，只说给绯伶献完花之后“随便逛逛，被香味吸引发现了一家很不错的小饭馆，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少女糊弄完今天的日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略显出神地望向这本用了大半年的朴素笔记本。她盯着那些属于父亲的字迹，突然意识到今晚如果稍有差池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突然觉得阵阵寒冷与后怕，那寒冷锥心刺骨，让她努力抱住自己，险些流下泪来。

幸好在她真的哭出来之前，陈雨行想到了那柔软的怀抱。脑海中浮现的靛蓝身影给了她勇气，赋予她温暖，让她能够驱散这刺骨严寒，令她的心重新坚强起来。

我要成为像靛姬那样强大又温柔，能够保护他人的人。

少女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