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敞明亮的餐厅包厢之中，四个人正落座在不算太大的圆桌四方。他们的外表毫无一致性可言，囊括了人类的所有性别和大部分年龄段，至少看起来如此。

沿圆桌顺时针排列分别是身材娇小、宛如未成年少女的可爱女性，留着垂至颈中的明黄波波头；精壮黝黑、身高197公分的大青年，理了一头精神的长毛寸；肩宽背阔、两鬓霜白的初老男人，脸戴黑框眼镜，黑发是略长的板寸；皮肤为健康的小麦色，偏刘海挂耳短发呈现无暇银白的年轻女子，五官锐利、英姿勃发，身着黑色无袖衬衫，将那肌肉流畅紧实、带着健康美感的两臂大大方方地展露出来。

白橙、李双霸、陈烟舟、温晏清。

而除去这父母赠予的名字外，他们还有其它几个更加广为人知的称呼，即——

杏使、荼娥、靛姬、黎侠。

护光者小队残余成员，尽数在此。

没错，尽管相当令人难以置信，但李双霸与陈烟舟这两位壮年男性高中老师……其实曾是及仍是魔法少女。

原因是“魔法少女”的就职要求仅有“灵魂具备天赋，能够凝结心之种”这一条而已，对性别、年龄没有任何强制限定。曾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梦幻界贤者统计过，在任魔法少女中的男性比例约为百分之三。

它倒是懂得何为“隐私”，没有指出究竟哪些魔法少女的真实性别为男性，却反倒让心怀不轨的蕾丝边和妄图以女性身份亲近异性的臭男人开始投鼠忌器，陷入一种黑暗森林般的猜忌链中，使得魔法少女群体中不分青红皂白成天贴贴的歪风邪气一扫而空。

或许这正是那贤者的真正目的，也可能对方只是单纯图一乐呵，无论如何事情都已经发生，这场性别狼人杀让魔法少女，确切来说，是新生代魔法少女们被迫习得了相处时的分寸。

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与靛姬和荼娥，即陈烟舟和李双霸都没有半点关系。他们两个打从最初起就未曾隐藏身份，反倒刻意凸显自己男性化的行为举止，与其他魔法少女合作时更是会主动拉开距离，并在对方感到冒犯前坦言身份，靛姬与荼娥的真实性别在同世代魔法少女中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况且对那时刚被噩梦降临打了个措手不及的人类而言，“性别”根本毫无影响。她们的身份是战友，渴求的是胜利，只要能并肩作战、共赢胜利余下的就都是细枝末节，在战场上别说什么暧昧情愫了，能活下去便已足够，彼此之间更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情谊。

那堪称百合培养皿、少女猎艳场的糜烂风气是近年安稳下来之后才渐渐萌生的，归根结底，让荷尔蒙爆表，尤其是还都很好看的青春期少女（附赠百分之三的少年）们扎堆聚在一起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主意。

陈烟舟看着那帮热衷集会的小兔崽子，脑海里总是会泛起“银趴”、“配种”之类极为不雅的词汇，尽管他知道再怎么说这帮小崽子也不至于色孽到这种地步。年轻人们还处于一个对爱情满心憧憬的年纪，顶多只是比较复杂的爱情纠葛罢了，包括他在内的老兵们经常会利用使魔或妖精偷偷观察事件走向，当成肥皂剧来打发时间。

小崽子们的恩怨情仇不像他们那代那么单纯，有的很扭曲，有的很纯爱，但总是有点新花活，各种口味都能满足。这老一辈之间颇受欢迎的爱好能帮助他们更加理解年轻人们的想法与心态，以及更重要的，在事态恶化前及时出手，避免这群很能寻思的小兔崽子别真的寻思生异端，最终因爱生恨，沦为堕鬼。

男人偶尔也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太重，新人们从相对安稳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指望他们都像自己这辈人一样是不现实也不客观的，他们更加散漫，更容易分心，会把精力放在无关战斗的事情上，这本来就是件好事，这意味着自己这辈人的奋斗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是成功的。或许他的不满也只是和每一代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老东西一样，对下一代，对“新生代”的不解和拒绝罢了。

当然，即便是在噩梦之年，在他们那一辈人中，男性魔法少女同样相当稀少。许多听到他和李双霸解释的魔法少女都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非得见到如山铁证之后才目瞪口呆地接受现实，然后便开始追问他们是怎么变成魔法少女的。

就像是现在的白橙。

“舟舟，小李子说小雨也变成魔法少女了，还是通过和你们两个一样的方式，这真的假的啊？我警告你你可别用这个拿我们寻开心啊？你虽然看起来挺正经的，但到底什么德性我们大家可都清楚！”

提问者一双水蓝杏眼圆瞪，表情故作凶悍，然而那稚嫩的美丽脸庞让她只显得非常可爱。她外表是约为十四、五岁的未成年少女，实际年龄比陈烟舟还要大上两岁、比李双霸也要更长一年，如今芳龄已是堂堂四十又一载。

靛姬——或者坦诚地讲，陈烟舟——曾对魔法少女绛铃说过“解除变身后该长岁数还是会接着长”，这并非谎言，可他因为不希望女儿觉得成为魔法少女是件好事，所以故意隐瞒了部分真相：

虽说解除变身后的确会长岁数，但魔法少女也都像是驻颜有方，因为“变身”的本质是启动心之种，令梦幻的幻想与现实重叠强化现有身躯，在此期间会对脆弱的肉体凡胎进行修补校正，所以魔法少女战斗越频繁实力就越强，衰老的速度就越慢，甚至还会一定程度地逆生长。

不过李双霸四十岁的人看起来还像奔三倒是和这个没多大关系，只是单纯的身体健康、心情愉悦，很难显老罢了，与他因身心疲惫导致看起来年近五十的兄弟恰好相反。

他看起来年近五十的兄弟从烟盒里抽出安神熏香叼在嘴边，李双霸立刻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陈烟舟深吸一口，又长久叹息，从嘴里吐出灰白浓烟。

“我怎么可能拿雨行开玩笑，诚然，担当魔法少女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这‘一害’的名字叫做‘死亡’，这就足够抵消前面的百利了。除非她真的了解透彻，做好觉悟，否则我是不会允许她投身这行的，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就更不行了。”

男人无奈地抿抿嘴，在馥郁的薄荷香气中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你们也清楚，留在老家的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每天晚上都要把使魔放出去巡逻。也正因为使魔每天都要从家里飞去回归，扫描频率是整个茂达市最高的地方，结果我反倒没有特别关注我家周围，雨行又恰巧具备天赋，那没有堕鬼气息也没有妖精气息的原型机就在我巡逻的时候找到了雨行，甚至已经引导她成功凝结了心之种。

“要不是她突然一反常态地想要在外夜游，让我觉得不对劲赶紧在变身后悄悄尾随，雨行可能真就踩中那钓鱼佬的圈套，身死道消了。”

温晏清不由得皱起眉头，用自己的青蓝眼眸望向初老男子。和陈烟舟一样，当这位颇受他人、尤其是少女喜爱的战士不笑的时候，她也会显得极具威严。

“继续，舟舟，仔细说说。”

于是他便将前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们，让他们的表情也变得又好气又好笑，满眼无奈，可唯独没有担忧。

他们并不焦虑于小姑娘的安危，毕竟陈烟舟、白橙与温晏清仍是在役魔法少女，极端状况下，甚至会有三位度过噩梦之年的老兵集结前来帮助陈雨行，当她们联手，就算是久不现身的灾害级堕鬼也将被当场斩杀，这是血与火打磨成的不疑深信，生死间历练出的自知之明。

和十年前不同，她们都已经蜕变进化，她们都变得更加强大。

“唉，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心之种都凝聚出来了，那也就没什么办法了，舟舟你往后多小心些，多带带她吧。不过说来也巧，怎么小雨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变成魔法少女的？就算子承父业，也不用连这个都学去吧？”

这发言令男人不禁回想起他的少年时代，因为就像白橙感慨的那样，坐在她斜对角的陈烟舟和坐在她正对面的李双霸，他们两个也是被同一型号的“支援妖精原型机”所找到，成为“魔法少女”。

先被找到的是陈烟舟，彼时少年正为只能让女性去拼命厮杀而愤恨不已，得知自己也能戮杀人类之敌后想都不想立刻答应，与假妖精一拍即合，当场凝聚出魔力之种……然后就获得了魔法少女的身躯。

少年的心情极为复杂，他一方面觉得“我去这可太牛逼了真是纯纯的大好事看我杀光那群堕鬼狗杂种”，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奶奶滴变成穿着花里胡哨的娘们实在太羞耻了不能只有老子遭殃”，于是就带着那只假妖精去找他的异姓兄弟。令人惊叹的是，陈烟舟的兄弟李双霸竟也真的刚好拥有天赋，没让陈烟舟独自承担这份羞耻。

李双霸对兄弟使用卑鄙毒谋变没他小兄弟这件事相当愤慨，但在适应了魔法少女的力量之后也没打算置身事外。这两位魔法少女（或者说魔法少年）秉持着单纯的正义感、对挥洒暴力的渴望、对屠杀堕鬼的痴迷、发小之间的默契和恰到好处的运气一路横冲直撞，竟也真让他们莽出了不少成果，作为一对在野魔法少女组合声名鹊起。

坦白来讲，在那个年代，能做到他们所做之事的魔法少女其实并不少，但这样还能一直活下去的魔法少女却并不多，活动范围局限在家乡的蓝白二人组很快就被家乡的官方组织所瞩目，继而招安……我的意思是，吸纳进护光者小队之中。

直到他们加入官方组织、与梦幻界建立联系，他们两个的“支援妖精”才终于被揭露真身。就连知晓此事的贤者都不禁感慨他们福大命大，没被假妖精坑死，也对他们的实力增长之快再无质疑，毕竟魔法少女就是越战越强的存在，魔力本就唯心，魔法少女更是如此，只要魔法少女心灵不倒、意志不堕，她们在面对难关时就一定会变得更强，一定能将其跨过。

只不过，靛姬与荼娥两位战斗英雄以这种形式成为魔法少女，所以，当然，是的，没错——他们两个压根就没跟家长报备。

起初噩梦界突然降临，一切有能力战斗的人类不拼命就会死，而且不只是自己会死，就连家人都会一起死，所以除去已经成年的魔法少女备选外，那些未成年人的家长往往也答应了梦幻界的提案。他们未必是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去保护他人，可能只是希望他们获得自保的能力，但所有成为了魔法少女的人类，她们没有一个人从战线上退缩，没有一个人选择独自苟活。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实在是没工夫去核实不知从哪杀出来的两名野生魔法少女是否都办了手续，政府没崩溃都是个奇迹，更何况两位新星战功赫赫，不求回报，这足以赢得人们的信任，每一位魔法少女都是毋庸置疑的英雄。

这便导致假妖精东窗事发时，靛姬与荼娥已经在官方成功登记档案，梦幻界也接触到二人。按理来说梦幻界极为看重契约，哪怕他们是战斗英雄也得补上监护人的同意，毕竟此时陈烟舟和李双霸仍未成年。

可当他们亲身前往梦幻界并与梦幻五贤交谈过后，贤者们默许了他们继续向自己的父母隐瞒真相，其中一位贤者甚至承认陈烟舟为它的使者，尽管这其实只是个纯粹的虚名，除去让梦幻界的妖精们献上敬意，及每月多出500块“蚁群行者”津贴外再无它用。

那位贤者的称号为“化蝶之蚁”。

其名“黄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