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最后一桌子客人刚刚散去。狼藉的杯盘,缺口的海碗,沾着油花的碎银子,散落了满满一桌面。
半只酒坛碎在地上,酒水流淌得到处都是,倒映出一张被炉火熏红的年轻脸庞。
滴答~滴答~
路左低着头,面前砧板上,是一头剥了皮放了血的黄牛。
半岁大的牛犊子,足有三百多斤重,肥壮躯体沉沉压住了案头。空洞的牛眼好似生锈的铜铃,裸露的筋骨虬结如藤石。
“好畜生。”
路左肩膀上,一张粗豪大脸探了过来。
来人身披敞怀汗衫,挺着油光光的大肚皮,一大把络腮胡子埋不住满脸横肉。
“这是头顶好的畜生,喂饱了青草,还没到年纪下地,肉嫩脂肥。俺老郑当了三十几年屠子,也没遇上几头,你小子可莫要糟蹋了好东西。你打算先用哪柄刀子?”
粗硕指头扫过一排刀具,牛耳刀,剔骨刀,锯齿直刀,黑沉沉的斧头,厚脊冷锻的斩骨刀……刃口全都打磨得锃亮。
路左不慌不忙,抄起一柄剔骨尖刀。
“不错。”
屠夫老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但,剔骨刀纤薄,牛骨却厚硬。薄性子对上倔脾气,你要如何下刀啊?”
路左屈指一弹刀脊,金铁嗡鸣连成一串,从指间漫开。
“欺软怕硬呗。”
“不错,不错。”
郑屠连连点头,“干咱们这一行,用刀下刀,就得讲究一个欺软怕硬。”
尖刀宛如一尾灵活无比的游鱼,在路左手中摇头摆尾,滑过坚硬的骨头,切开柔软的筋肌。
抹骨,剔膜,挑筋,也没见他使多大力气,大块大块的牛肉便从粗壮骨架上纷纷剥离,噼里啪啦落在案头。
鲜红的肌肉点缀着雪白的脂花,纹理紧实,大理石一般漂亮。
“啧~”
郑屠吞了口唾沫,贪婪的双眼直放光。
“养眼的好肉,裹上红绸售给富贵人家;下水零碎掺上瘟猪肉,用牛尿一泡,剁成馅卖穷鬼。便是白花花的银两,三四滚的利润。”
路左咂了咂嘴,“不太够啊。”
“这还不够?”
“不够,不够买我换一副脏心烂肺。”
斩骨刀替过剔骨刀,势大力沉地剁开了一块牛颈椎骨。
“欺软怕硬是做事的讲究,不是做人的讲究。”
郑屠阴恻恻一笑,“你要做良心的买卖人,樵县却容不下有良心的买卖。城东许大善人,做的是向建州倒卖人口的生意,一年内便盖起三进大宅;城西驴脸道士,收留十几个残废,道观反被一把好火烧了精光。正所谓,杀人放火,终日酒肉;吃斋念经,尸骨无存~哈哈哈!”
“说到樵县。”
郑屠眼珠转了两圈,
“樵县是没官法的乱地,只有走绝了路子,才来这里谋生路。你小子犯了什么事?莫不是仗着一副好皮相,勾搭了贵人家的夫人小姐?”
“嘿,难说。”
路左答得轻佻,郑屠也不恼,肥厚的舌头舔着嘴巴。
“曾经有个读书人...”
他一口大黄牙咯吱作响,“他夸俺甚么‘良庖岁更刀,族庖月更刀’,说是圣人的大道理,也不知圣人啥滋味……俺老郑三年不换刀的本事,你夺了十成十,铺面也被你抢去。既然如此,你不该糟蹋了俺的招牌。杀人!替俺去杀人!”
硕大牛头被整个剁下来,路左双手把住牛角,掂了掂分量。
“杀人和杀猪,可不太一样。”
“嘿嘿,当然不一样。樊哙屠狗,封侯拜将,靠的是杀人;张飞宰猪,千古留名,靠的也是杀人。可见杀人胜过杀猪千倍万倍。你小子握惯屠刀,却一直装模作样——”
郑屠大喝一声,腥风满嘴:
“莫非是不敢杀人么?!”
“谁说我不敢杀人?”
路左终于回过身,他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油腻胖子,似笑非笑。
“你不就是我第一个杀的么?”
光影凝固。
不知何时,四周幽幽黯淡下来,厚浊的阴气裹住了跳动的火光,缓慢,迟钝。
“我?是我?原来是我!”
鼓胀肚皮上青筋暴兀,崩开两道开膛破肚的十字刀口,露出爬满蚁虫的内脏。
郑屠五官腐烂,一双豹眼瞪破眼眶。
“你这杀人屠夫,报应不爽,纳命来罢!”
“怪了嘿,你杀生食人,却不许别人杀你,这是什么蠢理?”
路左咧开嘴,血淋淋的牛头往脸前一举。
“厉鬼索命,奸鬼害命,却从来没听说过蠢鬼能要命。我看呐,你这只糊涂蠢鬼,没有报仇雪恨的气数,只有被牛头马面拘走的下场。”
“你!”
郑屠气得浑身肥肉直颤,血盆大口里迸出一声咆哮!
脓臭口水溅上手背,路左一皱眉头。
“过分了啊。”
鬼怪迎面扑来,他理也不理,反而抖动手腕,向几丈外的墙角甩了一泼牛血。
“喵!”
阵阵阴风之外,一团毛茸茸的黑影炸了毛。
鬼物郑屠僵在原地,痴肥的身躯好似漏了气的猪尿泡,坍缩成一张小小纸人。
【野茅山·一叶障目】
野茅山,假托上清茅山正派之名,以成旁门左道之实。
幻戏,相面,厌胜,祝由,养煞,请仙,装神弄鬼……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阴风散尽,铺子里霎时一清,熟悉的景物一一映入路左的眼帘。
一方土胚柜台,几张八仙桌,两口大铁锅,锅底下火炉火盆烧得正旺。一扇扇腊货鲜货吊在半空,羊肉,猪肉,野狍子,连马肉都有,黝黑的生铁钩子上血渍干涸。
大小酒坛垒到半人高,堆满了墙角,墙壁是腻乎乎的暗褐色,衬得几条蒜辫子越发洁白。
这些,便是两个月以来,他在这方世界的全部家当了。
哦,还有一样——
“南北?”
酒坛顶上探出一颗醉醺醺的猫头,被牛血泼了个满脸花。
“呸呸呸。”
黑猫南北用爪子使劲抹着脸,一呲小尖牙,口中竟吐出悦耳的女声:
“狗咬吕洞宾,好心没好报。你小子不惜福,忒不惜福。”
路左听乐了,指着郑屠的剪影。
“这算哪门子福气?”
“杀想杀之人,是福气;杀完了人再耍耍鬼,岂不是翻番的福气?我对你可是羡慕得紧。不像我,杀一个人,没杀成;求死,偏偏又死不得。便落得了如今这幅惨淡光景。”
嗓音渐低,南北抱起怀里的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下小半壶。
“听你这话……有仇人,不甘心?”
“仇人已经是死人了,不甘心又如何?”
黑猫打了个酒嗝,
“难不成他们还能扒开坟头,千里迢迢来,陪我演一折冤家路窄的俗戏文……”
“汪汪汪!”
几声含糊的犬吠,打断了交谈。
一只头顶肉瘤的大狗从门口的棉被帘子下钻了进来,呼哧带喘舌头直甩,明显是一路狂奔而来的。
大狗对上路左的目光,呜咽一声,塌着肩膀软着爪子,往南北那里凑了凑。
路左抬抬下巴,
“你的狗腿子来了。”
铛啷一声响,大狗低头张嘴,吐出一枚满是血渍的腰牌。
咚!
葫芦摔落在地,酒水四溅。
空气似乎凝滞了瞬间,南北死死盯住腰牌,碧绿瞳孔缩如针芒。
“喵?”
“汪汪,汪汪。”
“喵?!”
“汪汪汪……”
猫同狗讲好一阵子,似乎遇上了瓶颈,急得大狗团团转圈。
它灵机一动抬起后腿,被路左狠狠剜了一眼,这才讪讪地收回家伙,指甲沾着酒液,在地面上涂抹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瞧着像是……一支旱烟锅?
南北默然低着小脑袋,好半晌才开口:
“看赏。”
半根牛肋骨从路左手里丢了过去,大狗冲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叼起裹着厚肉的大骨头,臊眉耷眼溜回夜色。
“这年头,畜生都开始学人讲礼了。”
路左打趣了一句,扭头望向南北,微微一怔。
碧玉般的狸猫眸子里,前所未有的锐气烧尽了醉气,就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火。
“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冤家路窄的俗戏文。”
路左提醒。
“哦,对。以前没瞧出来,这间铺子好风水,俗戏也能成真。”
南北嗓子沙哑,
“今晚,我的福气要上门了。”
路左看了看店门,又瞅了瞅狸猫,表情古怪。
“你仇家?”
“其中一个。”
“唉,快打烊了都。”
路左抻了个懒腰,探手握住刀柄。
“也罢,加个班,宰了呗。”
“……不多问问?”
“你帮我对付郑屠的时候,多问了么?”
路左笑笑,
“我不跟你客气,你也甭和我外道。等哪天你有谈兴了,别忘了找我喝酒便是。”
“……”
南北一抿嘴,“我这仇家,可是个硬茬。”
“正好用来磨刀。”
木柴噼啪,火苗正旺,剔骨刀淬出修狭的寒光。
“既然如此,我先备道好菜。”
狸猫几步跃上案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空白黄符,尾巴先蘸过牛头的眼角血泪,又咬破舌尖,往上喷了一口精血。
尾尖笔走龙蛇,勾画完毕,南北将整张符纸囫囵吞下肚。
路左用刀尖戳戳牛头,左右打量一番。
“完事了?”
“完事了。”
回答他的,不是狸猫,而是剥了皮的牛头,吐字中隐隐夹杂有某种特殊的音节。
一人一猫相视而笑。
路左眨了眨眼,两个月前,自己莫名其妙一头撞进这方天地,冰天雪地里一抬头,面前便是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碧玉瞳子。
光怪陆离的野茅山,口吐人言的狸猫妖……
种种背后,分明藏着浓墨重彩的故事,但路左并没有主动深究的打算。
正如郑屠所言,来樵县的,大多是走投无路,各有各有的辛苦,各有各的不堪。
比如……
路左抓起清水瓦罐,往鲜红刀口一浇。
血水横流,一笔一画,织成了只有他看得见的纹络。
只是这些纹络模糊不堪,如病蛇一般,勉强辨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什么“归墟事件”“钦差督公”“后金国”……也是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残次玩意儿,搞个屁的穿越。”
路左忍不住咬牙嘟囔。
“什么?”南北耳尖轻颤。
“哦,我是问,‘客人’多久……”
呼啦!
棉被帘子忽地被掀开,一杆包浆油亮的旱烟锅探了进来。
大股冷风裹着潮气直往屋里灌,风声压得炉火一低,揉乱了墙上的影子。
路左一抬眼,隔着几张八仙桌,遥遥对上一张褶皱老脸。
“呦,来客了。”
——
耕牛伤病死亡,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笞四十;私宰马牛者,杖一百。
——《大明律·厩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