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痛苦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让书生回过了神。
他哆哆嗦嗦地放下双手,张开眼睛朝前面看去。
前面站了个肩膀绣着九尾白狐的玄衣少年。
少年撑着把油纸伞,手里捏着一片染着黑血的白布。
只看他手腕一翻,白布便被一道自手掌蔓延出的火焰给烧成了灰烬。
随后,少年扭过头来,目光淡淡地看向书生。
云隐雾散,月光皎皎。
“程老板……”看清来人的一刹,书生喃喃。
“想起来了吗。”程止问。
“想起什么?”书生脑袋一歪。
耳畔传来一串尖锐似婴儿的笑。
程止听到了,书生也听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声音在笑他,顿觉脸颊一热。
咳嗽一声,程止合拢油纸伞背到身后,从袖袍中取出一面镜子递给书生:“看看。”
书生接过镜子,低头一看。
镜子里有个怪物。
怪物鼠面人身,两臂间有对紫翼。
让书生惊悚的是,他张口动动,那怪物也张口动动;
他扭曲脸色,那怪物也扭曲脸色,而且瞧上去十分狰狞可怖。
书生看得两手一抖,镜子摔到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跟着摔到地上的,是那支染了血的笔。
程止弯腰拾起这支笔,伸手往上面一抹,斑斑血迹顿时消失不见了踪迹。
这么好的宝贝,可不能见血。
“想起来了吗。”他把木笔递给书生,又问。
“想起什么?”书生面色呆滞,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怎么的。
叹了口气,程止缓缓盘膝坐在书生面前:“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年前,在一处杳无人烟的大山中,有一户十分清贫的人家。
当家做主的老汉因病而故,只留下一个有旧疾的妇人,和一个十分叛逆的儿子。
儿子不愿一辈子窝在深山老林,丢下妇人独自出门闯荡,妇人只能靠着那二亩薄田和几只家禽勉强养活自己。
那一年寒冬,妇人出门择菜,看到一只长得奇奇怪怪的老鼠出门觅食,被一只狐狸盯上。
狐狸要咬死老鼠的那一刹,妇人在老鼠的眼里看到了人才有的痛苦和绝望,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跑过去赶走狐狸,将老鼠救了下来,并给它带来了食物与水。
长相奇怪的老鼠痊愈后,了解到妇人的家世,便化出儿子的人形,代替那不孝子来尽孝。
这一尽孝便是整整十年。
期间,妇人旧疾发作,认不清人,老鼠便不再担心自己不衰的容貌,开始愈发精心侍奉。
得知妇人顽疾可以用不死药治愈后,老鼠留下分身照顾年迈的老妇人,自己化成书生出门游历,寻觅不死药。
十年间,老鼠经历人间是非,竟然慢慢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并下意识以为,自己就是那老妇人真正的儿子。
“想起来了吗。”说到这里,程止看向书生,又问出方才的问题。
书生的目光已经不能用呆滞来形容了,一副身子颤抖得厉害。
“我……想起来了。”半晌后,他哑声。
他不是阿母生的,他只是一只驼鼠精。
很久很久以前,他被一只九尾狐妖咬的奄奄一息,在要被吃入腹中时,狐妖被一个玄衣少年收走。
而元气大伤的它被一位年迈的妇人捡到,带回了家悉心照顾。
后来他伤好以后,为了报恩便将自己寻来的一块灵木留在妇人家中。
妇人怀念病故的儿子,将灵木雕刻制作成木笔,抱着它遗憾而终——
那个少年是程老板,而那个老妇人便是阿母的前世。
在他彻底养好了伤以后,想起救自己的老妇人,便来到了原来的地方。
当看到那个中年妇人将一支木笔递给少年,少年满脸不耐地甩开,背着包袱离开时,他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老妇人的转世。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他主动化成少年的模样接近老妇人,代少年孝敬老人。
想起一切的书生捏着木笔,失魂落魄地站起来。
抹了一把眼睛,书生一步跨出,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不多时,记忆中那座老旧的木屋便再次映入眼帘。
屋中分身感应到他的存在,当即化为虚影。
书生悄悄入内,看着榻上面容枯槁的老妇人,忍不住鼻子一酸。
“阿母……”
“儿啊——”听到声音,老妇人颤巍巍地睁开眼睛,见书生跪在榻前哭得泣不成声,慢吞吞坐起来神兽擦着他的脸,满眼的怜惜,
“幺儿乖乖,幺儿不哭。阿娘给你唱歌听——”
说着便哼起一支只有调的歌儿。
书生安安静静听完,伸手抱了抱老妇人,起身抹着眼睛哑声道:“阿母且等儿一会儿。”
说罢便走到隔壁的物种,将木笔的毛拆下,又把木笔掰成两段,取出里面那根散着微弱灵光的木芯,将之放进灶上的大锅,加了水熬起来。
不多时,水便沸腾。
书生在碗柜中挑挑拣拣,拿出一只缺了一角的陶碗,一只破旧的勺子,舀了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端到老妇人榻前,温声开口:“阿母,喝了吧,喝了身子便能好了。”
(不死药拥有者给凡人服用,破坏了地府管凡人寿元的规矩,会受到地府的惩罚。乔生,你会魂飞魄散的,你可想好了。)
程止的声音蓦然响在耳畔。
书生侧头,对上程止淡淡的眼睛。
而老妇人恍若未闻:“儿啊,你瞧着空墙作甚呐。”
书生慢慢收回目光,举起盛了水的勺子吹温热后,小心翼翼递到老妇人面前:“没什么,阿娘趁热喝吧,儿已经吹凉了。”
“诶,好。”
(不死药藏于八斋,生于不死树。)
(不死树所取之茎叶,亦能长生。当年我于机缘巧合找到不死木时,的确心心念念想着长生不老,寻仙问道。)
(可我也因为怀揣珍宝,引来无数妖怪追杀,更引来大妖九尾狐的垂涎。)
(程老板收狐妖,阿母救我,我得以苟延残喘,也因此欠她一条命。)
(阿母两世凄苦,却仍有一颗良善之心。这般自己吃苦却见不得他人遭难的,合该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