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啪~
白蒙蒙撅着个嘴,把饭缸顿在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张文顺的对面:“张伯伯,你确定你们给我找的这个师父不是個撇火药?”
张文顺半是宠溺,半是嗔怪地瞪了这个小侄女一眼:“说普通话!这里不是老家,以后最好把口音也逐渐改过来……你那位师父听不太来方言。”
教训了一句后,张文顺掏出一张纸,帮着这位小侄女擦了擦桌子上残留的油渍:“怎么了,跟着新师父不习惯?”
白蒙蒙朝着张文顺做了个鬼脸:“天天让我闷着头看材料写心得,我要是能习惯才怪了……张伯伯,你们找的这个师父到底行不行啊?不愿意教我东西就直接说嘛,我立马背着包回铜仁!”
天天看材料写心得?
张文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嘴巴都快要鼓成青蛙的小侄女,轻轻将饭勺插进饭里,然后习惯性地叉了叉手:“哦?杨默这两天让你看的都是什么材料?”
白蒙蒙将一块啤酒鸭带连着辣椒皮一起塞进嘴里,连着小骨头使劲嚼了一阵后,一口咽下:“全都是其它单位的重组报告,内容乱七八糟的,从组织架构到到人事调整,再到生产和销售计划全都有……而且规定一天至少要看五份,看的我脑壳疼!”
张文顺笑了笑:“五份?那不算多啊,你张伯伯我一天要看的材料少说也要二三十份呢,都是汇总型的材料,十几分钟就能看完一份。”
白蒙蒙从缸子底下舀了一勺带油汤的米饭送进嘴里,气鼓鼓地说道:“如果只看材料的话,是不难;可问题是我那位新师父还逼着我写心得……而且是那种每篇不低于800字的老八股,必须按格式和板块写的那种!”
“最过分的是……每次我巴巴地把写出来的心得送上去后,除了得到不咸不淡的知道了这三个字外,一句指点都没有!”
说到这,白蒙蒙拿着勺子拼命在饭缸里搅了起来,仿佛里面装的是那位新师父的肉:“搞清楚,我爸是让我过来学新东西的,不是过来学写文章的……再说了,我要是真能从那些敷衍了事的材料里面看出东西来,我还找他这么个师父干嘛?”
张文顺闻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啊你……怪不得之前把你安排给杨默做徒弟的时候,那小子老大不乐意呢!亏得我之前还在那小子面前给你打包票……”
欲言又止之后,张文顺叹了口气:“钱丫,你记住了,这种话在你张伯伯面前抱怨抱怨就算了,要是在你师父面前,可千万不能这么说……不,不但不能说,连任何不耐烦的神情都不准露出来!”
白蒙蒙老大不乐意地翻了个白眼:“张伯伯你放心,我也就是在你这抱怨抱怨,新师父那里,我保准藏得好好的……我别的本事没从我爸那学会,演戏的本事还是学到了几分的!”
说着,这姑娘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有些意兴阑珊地垂下了头:“原本我以为离开了铜仁,离开了那座大院,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开始新生活了;”
“但没想到,去哪儿都一样,哪都是这种死气沉沉的模样,去哪儿都得生不如死地熬资历,去哪都得装乖乖女!”
张文顺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如果这话是一个普通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那也就罢了,但这话竟然是从你嘴巴里说出来……你要是我家姑娘,我绝对一皮带抽下去!”
白蒙蒙一脸的委屈:“瞧吧,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副样子,莪爸是这样,张伯伯你也是这样……你们都觉得我那位新师父做的对,因为你们当初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所以就觉得他这样做是理所当然!”
说着,白蒙蒙将饭缸一推,气呼呼地说道:“可是张伯伯,你和我爸是不是忘了,现在时代变了,这都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你们还拿以前的那一套当成金规铁律……现在沿海那边都喊出适者生存的口号了好不好!”
“他杨默有这个本事就教,没这个本事就别耽误我,大家双向选择,各取所需;假模假样地摆着那副师父的脸孔瞎折腾我干啥?”
张文顺见她开始耍小性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说实话,也就是自己跟白蒙蒙的父亲真的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他也把这个小时后骑过自己脖子的小闺女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看待,要是换成别人,哪怕中间再有彼此帮扶的考量因素在里面,他也绝对会让对方滚蛋……真以为杨默这个小徒弟的名额来的轻描淡写啊!
微微沉吟了一下,张文顺叹了口气:“钱丫,当伯伯的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这位新师父虽然比你大不了两岁,但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能力不简单,为人处世同样也不简单;”
“说实话,也就是这小子晚生了十年,要是早生十年,别说我和你父亲了,就连王一诺也得乖乖叫他一声领导;”
“有些事我也不瞒着你,你能成为他的徒弟,中间我们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的,而以杨默的性子,虽然至今没给我提拜师茶的事情,但既然他肯带你,那就绝对不会糊弄了事……还是那句话,这小子是条小狐狸,为人处世方面的尺寸拿捏,绝对不是你这种连社会都没正式踏入的小年轻可以理解的。”
听明白了张文顺的言下之意,白蒙蒙的神情顿时认真了许多。
想通过这位伯伯的关系想把自家子女送过来给杨默当徒弟的人不止她爸一个,这事她是知道的;
而自己最终能拿下这唯一一个名额,这位伯伯在中间是徇私了的,她也猜得出来,不然自家父亲不会在临行前,把他好不容易搞到手的那瓶民国赖茅交给自己带过来。
但她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杨默的徒弟,这中间张伯伯竟然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作为半路出家的地方大院子弟,她很清楚像张伯伯这种人都用了“很大代价”这个词,那代价必然是真的很大了。
只不过……
白蒙蒙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可是我真没觉得我那位新师父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而且我真没觉得他有认真教我的想法。”
张文顺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你不太懂……原本我还担忧他一开始就没看上你,不肯真的教你,但从他这两天都在逼着你看材料写心得的举动来看,却是我多心了。”
白蒙蒙一头雾水:“张伯伯,我听不懂。”
张文顺有些复杂难免地看了这位小侄女一眼,最终叹了口气:“看来老白真的是太宝贝你这个女儿了,这些年来,你爸只怕是重话都舍不得说你两句吧?”
说了这么一番看似没半毛钱关系的感叹后,张文顺解释道:“你的主修专业是少数民族语言文学,虽然是个比较冷门的专业,但毕竟也同属于语言文字专业,自然应该知道,语言有语感,文字有文感,绘画有画感这么一说。”
白蒙蒙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很广为人知的概念,就跟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一样,有些东西听上去很玄妙,但它就是存在。
张文顺见状,继续说道:“其实就工作来说,尤其是涉及到管理、经营和商业这些方面的东西,同样也存在着类似的概念……用杨默那小子的话来说,就是商业嗅觉。”
“而之所以让你不停地看材料,写心得,其实就是在评估你在这些方面的嗅觉水平;”
“像你们这种新人,在接触到完全陌生的工作时,如果没有专人指导的话,不出意外,写出来的报告必然是根据自己的直觉为参考,然后反向推演出一套完整或者不完整的逻辑内容来;”
“这种第一印象产生的直觉,就是你的商业嗅觉……跟语感一样,很玄妙,很真实,也很重要。”
说着,张文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综合办里的那些关于兄弟单位重组工作的材料,乍眼之下都是套话虚话居多,但实际上它们是信息高度浓缩的结果……就如同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像这种高度浓缩的报告,拿来考验和测试一个人在管理和商业方面的嗅觉,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你连续一个星期埋首在那些材料里,依然没有什么像样的体悟的话,那基本上就可以判断你这个人,根本不适合机关单位的工作!”
“就如同体系里那些要登上主要领导岗位的人选,往往都要求有一年以上的文牍经验一样,这中间即有培养,也有筛选……这种老掉牙的方法看似很磨灭人性,但实际上非常有效果,远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以为的杀威棒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张文顺有感而发:“说实话,这也是我最后悔的事情;当初如果我要是能在这一块磨练学习个一两年,我不说让王一诺对着我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领导,最起码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仅仅只挂个副科,连你爸都时不时地调侃我!”
白蒙蒙闻言有些不太自在,她当然知道这位张伯伯以前曾经是何等呼风唤雨的人物,甚至要不是她爸因为机缘巧合,压根底就没有跟他称兄道弟的资格。
眼见着这位曾经声名赫赫的伯伯如今只落得个副科挂职,她这个当小侄女的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起。
张文顺见状,却是哈哈一笑,示意这件事他就放下了,然后继续说道:“之所以不断让你写心得报告,除了要从不同角度去测评你对于某些工作的触觉灵敏度以外,其实也是在考验你的工作品性!”
“这个很重要,甚至比你的工作触觉灵敏度还重要……对于领导来说,他或许可以容忍你的工作能力只有60分,但绝对不能容忍你的工作品性只有80分!”
“所以但凡你走进任何一家单位,你都会发现有大把大把能力平庸的人坐在核心岗位上……这并不是单纯的因为这些人会拍马屁或者关系硬,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品性平分高!”
工作品性?
白蒙蒙对这个词比较陌生。
张文顺笑着解释道:“各有各的叫法,有些人喜欢叫心性,但我喜欢叫工作品性,毕竟我还是愿意把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开来看待的;”
“所谓工作品性,就是看你是否会真的按照领导的意图和要求,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全力以去完成工作。”
“就如同课堂上缩在课本堆后面搞小动作的学生很难瞒过讲台上的老师一样;在视线范围内,下面的职工有没有尽心尽力地去完成上面布置下来的工作,同样也很难瞒得过领导……虽然大部分领导并不会直接说,但你的表现已经变成分数记进领导的小本本里面了。”
给自家小侄女传授了一点点最基础的国企职场知识后,张文顺又叹了口气:“师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领导,但一些师父对于自家徒弟的考察,却绝对比领导于下属还要严的多!”
“杨默那小子之所以每天让你写那么多的心得,不出意料的话,就是想在满负荷的情况下,一边考察你的工作触觉,一边考察你的工作品性了;”
“哪怕是一般人,也能通过大量的行文对比,看得出来你写的心得和报告是否存在敷衍了事的迹象,更别提杨默这小子不是一般人,只怕但凡你有一两句话是在敷衍或者没过脑子,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出来。”
“因此,至少在这头半个月或者一个月里,你的表现很重要……毕竟杨默曾经坦白过,他没有时间,也不可能把全部的东西都教给徒弟,总归要因材施教,根据你的实际情况决定教授内容才行。”
说到最后,张文顺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家小侄女:“所以……钱丫,老实告诉张伯伯,这两天你交上去的心得报告,有没有完完全全认真在写?”
见着张文顺隐约带着一丝忧虑地盯着自己,白蒙蒙充满灵气的漂亮脸蛋写满了尴尬,两只小手不安地扭来扭去:“那个,张伯伯,第一天还好,我都是认认真真写的心得,至于后来嘛……偷了一点点懒。”
说着,伸出两根白葱般的指头比了比间距:“就偷了那么一点点懒……一点点的啦!”
看着自家这位小侄女那闪躲的表情,即便早有预料,张文顺还是忍不住额头一黑。
一点点……
你真的确定只偷了一点点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