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掀开了洪武二十四年的末月。
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雾气太大,十步之内看不清楚来人。
张天早早起床,也没去叨扰老爷子。
朱元璋寻日在皇宫,大抵鸡鸣就会起床,然而在张天这里,他却能睡的很踏实。
菜园子那边已经被栅栏围了起来,几个公鸡打完鸣之后,便开始低头在泥土中啄着。
张天洒了一把米过去,公鸡拥簇而上,然后悠然低头啄米。
暖棚里面,绿菜和瓜苗也已经冒芽。
张天做好一切,又去用热水洗了脸,便出门去。
天还早,秦淮河附近的人也稀稀疏疏。
张天绕着秦淮河跑了一圈,赶早市的人才挑着担子渐渐多了起来。
秦淮河的岸边,三五个老妇子将棒槌捶的砰砰响,她们也不嫌河水刺骨,甩着衣服便揉搓起来。
晨雾渐渐散去。
张天去买了三屉包子,打了两碗豆浆回府。
昨夜朱允炆的事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张天根本没放在心上。
等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发现老爷子已经弯腰在栅栏内开始收着母鸡下的鸡蛋。“啧。”
见到张天,朱元璋拎着篮子炫耀道:“今个儿不错,这“五七三”些小鸡崽子下了不少土鸡蛋,这玩意儿好吃!”
张天笑笑,对老爷子道:“今个儿起这么早?”
朱元璋莞尔一笑:“不早了,咱也就在你这睡的踏实,不要想着早起批阅奏疏,不要想着杂七杂八的糟心事。”
张天笑着道:“那就好,您老也不能一直操心下去,一把年纪了,该放松就当放松,要我看不行你就解甲归田,咱爷孙好好过日子,赶明给你弄个大胖孙子,您老在家颐养天年才是正办。”
朱元璋瞳孔收缩,有些向往,“呵呵,那感情好,不过现在咱还不能卸甲,还有许多事咱还没处理好。不过用不了多久的。治理国家这事儿,咱早就干够了,也该让后辈们给咱操操心了。”
张天深以为然点头:“正当如此!”
“好了,来吃早餐。”
朱元璋将鸡蛋篮筐递给马三宝,拍了拍手走过来坐定。
他熟稔的将包子甩到嘴里,狼吞虎咽的嚼着,随口道:“昨夜受委屈了。”
“啊?”
张天有些不解的看着老爷子,“受啥委屈?”
朱元璋笑道:“咱那孙子不懂事,对你大呼小叫的,咱都听在心里了。”
张天挥挥手:“嗨!他就一小孩,论辈分算还是我小弟,我自当让着点,不和他一般见识。”
朱元璋忙不迭点头:“对对!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你们是兄弟,在咋样,也不能生了怨恨,你做大哥的,就该有这种容人的胸襟!”
老人最怕家庭不和睦,当年唐人的玄武门政变历历在目,老爷子很担心大明的子孙会重演先辈的政变。
现在看到张天如此识大礼,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些许。
张天看到朱元璋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心疼。
老爷子为了后人操碎了心,偏还遇到那不识大体的亲孙子,这也是为什么张天面对朱允炆大呼小叫,却一再忍让的原因。
他怕老爷子伤心,仅此而已。
张天有些好奇的看着朱元璋,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元璋继续嚼着包子,瞥他一眼:“啥事儿?说罢,和咱还憋着个甚么?”
张天点点头,这才开口问朱元璋道:“老爷子,我就是有些好奇,江夏侯这件事,您为啥不找您孙子去做?”朱元璋伸着脖颈大叫道:“你不是咱孙子咋地?”
“额,亲的!亲孙子!”张天道,“我这不是外人么,虽然咱两和亲的一样,但始终昨晚那个才是您亲的。”朱元璋道:“扯淡!都是亲的!”张天挠挠头,也没当回事。
朱元璋这才语重心长的道:“不让他去处理,有两原因。”
“第一,他和江夏侯认识,他心肠软,做不出来,会徇私,会让咱蒙羞。”
“第二,他性子太软了,杀人……他不行!”
朱元璋已经将朱允炆的性子给摸索透了,以往看上朱允炆是看中他的仁慈孝顺,那时候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所以朱允炆性子柔弱在朱元璋看来,也就不是什么缺点了。
可现在,他改想法了。
大明……应该是强硬的,应该是铁血的,不该是软弱的!
张天挠挠头,洋装不悦的道:“老爷子您这啥话,搞的我好像很会杀人,很能杀人一样,这不说我冷血么?”朱元璋笑着。
然后眯着眼,重重的道:“你,能杀人!”
“老头子看人很准,你骨子里带着一股狠劲。”
“盐山那件事老头子还记得,几个平民百姓,你生生的将人四肢给打断了,眉头都没蹙一下。”“从那时候起,老头子就觉得你这看似温厚的表皮下,藏着的是一个狠厉无情的心!”
“娃子,咱爷两是一类人!”
这话张天有点认同,老爷子平常看似人畜无害,但杀起人来,丝毫不手软。
自己虽然还没修炼出老爷子这种心性和霸气,但他已经初现端倪,尤其在处理周德兴这件事上。
他只有起初的心软,后来感受到权力欲望之后,他并没有将杀周德兴当一回事,反而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张天觉得,他正在一点点朝老爷子靠拢!
无论是性格上,还是为人处世上。
他都越来越老脸,越来越狠厉,越来越有格局!
这些改变,都是老爷子潜移默化的给他斧正过来的,他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老爷子给他改了这么多!
这不是丢人的事。
这是本事!
因为有些人,即便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斧正自己的心态和性格。
爷两正吃着早餐的时候,何广义走来了。“启奏爷……”这是对朱元璋说的。
他刚开口朱元璋就打断他,一指张天,不悦的道:“昨天告诉你啥都忘了?这案子,他督办!有事跟他说!”
何广义倏地一惊,这才恭敬的抱拳对张天道:“启奏小爷,锦衣卫又扒出来些许事。”张天点头,面无表情的道:“说。”
何广义道:“江夏侯长子周德兴,添为殿前司指挥使,于宫内祸乱宫女若干……”他话说完,朱元璋眉宇紧蹙,眼中抑制不住露出杀气。
不过他克制住了,并没有开口,依旧漫不经心的嚼着包子。
何广义继续道:“还有,周家似乎藏匿了一枚大元金印……印章卖给小爷了,换了三百斤盐巴……”张天也蹙起眉宇,这才想起他和朱元璋脖颈内佩戴着的金子。
他有些好奇。
自己和周骥八竿子打不到边儿的人,他将大元的金印送给自己做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这周家的各种罪证都足够他们死一百次!“成,劳烦你将人移交给三法司吧,罪证也送过去”“让他们走的体面点,用鹤顶红吧。”张天最后说了声。
久久沉默的朱元璋,突然淡淡的开口:“你等会,咱给周德兴写封信,你带给他。”
言语冰冷,冰冷到了极点,前面朱元璋都还好,没多大情绪起伏,直到听到周德兴设计陷害张天,朱元璋震怒了!
说完,朱元璋起身,默不作声的独自走到书房,片刻后回来,将信件交给何广义。
“去吧,让三法司秉公处理吧。”朱元璋挥手,言语冰冷到骨髓。“是!”
等何广义离去后,张天才狐疑的看着朱元璋。“老爷子,这周家为啥要将金印给我?”
朱元璋冷声道:“为啥……呵呵,要杀了你呗,幸好你娃子孝顺,将大元金印给融了,做了金链子送给咱。要是不然,洪武老爷子恐怕真能心生芥蒂!”“这个狗东西,算盘打的好!就这一个罪证,就够他死一千次!”朱元璋说到最后,已经声厉内茬。
张天赶紧捋着老爷子的胸口道:“咋又气上了。”
“废话!”朱元璋道,“他要置你死地!咱能不气?”
锦衣卫,诏狱。
周德兴和周骥蓬头垢面的蜷缩在角落内。
周骥颤抖着问周德兴:“爹,咱们……咱们还能活么?”周德兴高喝道:“废话!肯定能活!”
“为父已经让人去东宫了,东宫不会看着咱爷两死。”“咱背后还有很多人脉,这些都是朱允炆需要的资源。”
“咱要是死了,这些人脉便彻底和朱允炆断了线。”
“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救咱的!”
周德兴顿了顿,道:“况且老爷子和咱多少年的感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咱家小时候可接济过老爷子,他咋可能这么无情?”
虽然朱元璋残暴弑杀,但周德兴知道,这两年老爷子的性子柔了许多,变也许多,变的更加珍惜情感,他一定会给自己一条活路的。周骥弱弱的道:“可是……可是还有个不安的因素,朱雄焕……他,他会放过我们吗?这案子,是他督办的。”
“爹,你,你说……老爷子这是不是拿咱给朱雄英在练手试刀啊?”周德兴愣了愣。他突然觉得,老爷子,好似真能干出这种事!
这么想着,他脖颈也下意识的缩了缩,有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两人说话间,何广义如鬼魅一般走来。“周侯爷,皇爷给你带个信,您看看。”
周德兴突然来了希望,忙不迭接过朱元璋送的信件,急忙打开。
“你跟咱认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咱啥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别的事,咱都能容。这些年参你纵容家奴卖私盐,私铁,虐打矿工田户,侵吞田亩的奏折十几封,咱都容了你。”
看到朱元璋这开头的话,周德兴突然心惊肉跳,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老爷子在缅怀,这不是好事!
他继续朝下看去,下面朱元璋的话,彻底让他瞪大眼睛,惊恐的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全身仿佛被抽空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萎靡至极!
周德兴不敢看了,全身颤抖的厉害。
周骥壮着胆子,拿着信件继续朝下看去。
“你跟咱认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咱啥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别的事,咱都能容。这些年参你纵容家奴卖私盐,私铁,虐打矿工田户,侵吞田亩的奏折十几封,咱都容了你。”
“可是,你朝咱心口捅刀子,你私藏金印,陷害咱孙子,你是知道咱眼睛揉不得沙子的,如果不是咱孙子误打误撞将金印融了,咱可能会被冲昏头。”
“想来你早就知道张天是谁了,是的,他是咱大明嫡长孙,是咱大明未来的皇帝。”
“咱不想去主观臆断你为啥做这个事,但你也是有儿孙的人,如果有人朝你儿孙捅刀子,你会咋办?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你是咱的老伙计,可是咱现在还没死呢,就开始找新主子了,你对得起咱吗?于公,于私,你都不仁不义,不忠不敬。”
“换别人,咱不说这些,直接杀了满门了事。可是咱念在当年的情谊,给你一个体面。你自己了断,体面一点。咱给你周家留条种儿,做个富家翁!”周骥看完了。
他和周德兴表情如出一辙。“爹,爹……”
周骥开始大呼,“怎么办?这下,谁还能救我们?”
“我就说,不要得罪老大,不要和他有过节,爹……这下怎么办。”
周骥全身打着寒颤,人不人,鬼不鬼的,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我不要死,我还年轻,爹!”
“何大人,你去求求太孙殿下,只有他能劝得动老爷子。”
“你去求他,咱周家以后就他一条狗,求求你,去求张天,我……我错了,我不敢了。”周骥已经歇斯底里了。周德兴高呼道:“混账!”
“求谁都没用!给你几个弟弟留点活路!这是老爷子最后的恩德了!”
何广义冷冷站在诏狱外,前面的话,他充耳不闻,至于张天是谁,他自然是知晓的,但他却不能回答。
因为皇爷不让他们知道,他们就只能假装不知。
直到最后周德兴说了这句话,何广义才道:“周侯爷是个识大体的人。”
“老侯爷!”何广义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慢慢的把里面的粉末倒在桌上的酒盅里,“下官送您上路,纯的鹤顶红,您老一点罪都遭不着!”
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武人,看着青花瓷的酒盅,满眼恐惧。苍老的头不住摇晃,浑身颤抖。“咱,咱要见皇爷,咱和他是同乡!”
“侯爷,皇爷还交待了下官几句话!”何广义拿着酒盅蹲下,“皇爷说,你当年也是好样的,一人一马一刀在乱军中七进七出的猛将。年轻时候脑袋掉了都不吭声的爷们,别老了之后在小辈面前丢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生中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在脑中闪烁,却抓不住任何的定格。
周德兴颤抖的伸出手,可是怎么也抓不稳那个酒盅。
“咱,咱再多嘴问一句,你一定要答我,让咱走,走的安心。”何广义道:“如果我知道的,尽可能告诉您老。”周德兴道:“这是皇爷的意思,还是朱雄焕的意思?”
何广义想了想,道:“杀你,是皇爷的意思,怎么杀,是小爷的意思。”“皇……皇上是不是确定储君了?”
周德兴再次开口。何广义摇头:“老侯爷,您请,需要我帮忙吗?”周德兴摆手,大笑:“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