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内。
几个年纪偏小的孩子似乎也都回过神来,有的哭嚎着“杀人了!杀人了!”;有的追着喊:“大人,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刘慎只当没听到,头都不回的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出去。
他带这两个孩子跑,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在关键时刻冲出来,背刺了那牙头,也算是变相的帮了一个大忙。
若非他们俩,刘慎自问即便能拼得过那几個牙子,也少不得被砍几刀!
而草屋中剩下的那些孩子,他没心思管,也不想管…
一来是他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如之前那小偷一般的桀骜之徒。
二来是他此番是杀了人的,虽说对方是牙子,死了活该,但若是被官府得知了此事,少不得麻烦。
带走的人越多,也就意味着麻烦越多。
刘慎一扛一夹,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跑到溪口镇旁边的一处小河边,见周边僻静无人烟,才将人放下,气喘吁吁的到河边掬了把水泼在脸上。
清凉的河水泼在脸上,洗去尘埃与血渍,看着河面上倒映出的人影,他心中的躁动也慢慢平复下来…
而那半大孩子见状也搀着小丫头的手到河边清洗了一番。
见刘慎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皆是默不做声,只是垂下的眼眸中尽是对未来的茫然与无助…
刘慎深深地舒缓一口气,随即瞥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袁肖飞…”
“余红…”
交谈中,刘慎也得知了那半大小子叫袁肖飞,今年十三岁;
那小姑娘叫余红,今年才十岁,两人并非亲兄妹。
两人都是四年前因洪灾逃难出来,半路被牙子盯上带走的孤儿。
袁肖飞因为年龄偏大,头脑稍微灵活一些,在牙子的手下当小偷,虽说也经常完不成任务被打,但至少保住了健全的四肢。
而小余红因为被带走时年纪偏小,不懂得顺从牙子的意思,被打折了一条腿,负责沿街乞讨的活计…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袁肖飞对当时年仅六岁的小余红动了恻隐之心,充当起哥哥的角色,教她怎么在牙子的手底下讨生活…
患难见真情,两人虽不是亲兄妹,但四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却比一些亲兄妹都要诚挚的多。
‘洪灾,逃难,牙子,小偷……’
饶是刘慎见惯了人间疾苦,神色也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回溯,又一次回到了四年前逃难来安庆府的时候。
他看向小余红的那只陂脚,说道:“把这只脚露出来,让我看看。”
“……”
余红虽不解其意,却也没多说什么,乖巧的坐在一块石头上褪去鞋子,露出那条陂脚。
她的脚倒是没什么,只是小腿处错位凸出了一块,显然是骨折后没经过专业处理,任由错位的骨骼长好所致。
这也是她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原因…
刘慎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小姑娘的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声响。
那小姑娘显然也没料到这会饿的肚子叫,羞怯中透着几分慌乱,低着头似是不敢看人一眼。
边上的袁肖飞亦是面红耳赤,却只咬着牙一言不发。
而刘慎得知这兄妹二人也是因为四年前那场洪灾沦落至此,莫名在袁肖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模样…
‘如果当初自己不是因为运气好,可能也就是另一个袁肖飞了吧。’
刘慎被勾起往事后不由暗叹一声,莫名怀念起当初的那只红皮鸭子,于是从身上摸出自己的钱袋,从中掏出两粒银豆子,唤道:“小子,过来…”
袁肖飞抿着唇角到他边上。“作甚?”
“你对这一块应该挺熟的吧?”
“熟…”
“那你帮我跑一趟。”
刘慎将两粒银豆子放在他手心,交代道:“我午饭还没吃,方才在街上我闻到红皮鸭子的味了,挺香的,去帮我买两只回来。”
“……”
袁肖飞攥着手里的两钱银豆子,看了看刘慎,又看了看余红,也似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后咬着牙跑了出去。
眼见哥哥离去,小余红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低着头,似乎都不敢看刘慎的眼睛…
她犹豫一番,声若蚊吟的问道:“大人,你…你会送我们去官府吗?”
“官府?”
刘慎闻言微微一愣,问道:“我为什么要送你们去官府?”
“因为…因为……”
小余红闻言羞怯的抬起头,怯生生的说道:“因为我们是小偷啊…”
“放心吧。”
刘慎见小姑娘说话时神色很是慌乱,便柔声宽慰说道:“你们兄妹二人是受牙子指使的,本性又不坏,况且还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便是要把人送去官府,送的也该是那些牙子才是!”
“……”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她年纪小,听不到那些大道理,但她能听得出来,这位大人不会把自己和哥哥送去官府。
那就行了…
刘慎见小姑娘失神,又想到方才她又怕又勇的出门丢石子的场景,笑问道:“袁肖飞对你很好?”
“哥哥对我很好。”
小余红闻言点点头,磕磕绊绊的说道:“晚上的时候,哥哥会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给我数星星,我不吃东西的时候他还会说我,说吃东西才能长身体,说个子长高了,身体长大了才不会被人欺负,说……”
小姑娘说起自己那个哥哥时,眼睛中都带着几分莫名的光彩…
“……”
而刘慎听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情感,亦是暗叹一声,犹豫一番后才问道:“那他有没有教过你偷东西?”
“没有,他不让我学,也不让我偷。”
“他怎么说的?”
“他…他说……”
余红面色涨红的似是不知该如何复述,于是学着袁肖飞的语气说道:“我是人人嫌的臭虫,你长大了可千万别学我。”
“……”
刘慎默然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明自己过得很不如意了,但他还是见不得这样的人间疾苦…
不多时。
袁肖飞抱着两个油纸包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见小余红完好才松了口气,将怀中的两个油纸包放在刘慎面前…
“你要的两只红皮鸭子。”
“嗯…”
刘慎拆开一个油纸包,那扑鼻的香气让他再次回想到了当初逃难来安庆府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余光瞥了眼,见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在一旁干咽口水,肚子也饿的咕咕叫。
他将那还没拆开的油纸包丢到袁肖飞怀中,说道:“你们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两只红皮鸭子。”
“可……”
“让伱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
袁肖飞话还没开口便被他的凶态唬住了,又想到方才这位大人以一敌六时的凶态,更是脖子一缩的不敢忤逆。
见妹妹的肚子饿的咕咕叫,他扯开油纸包,撕下条鸭腿塞到妹妹手中。
“吃!!”
而小余红见那位大人一只鸭子,自己与哥哥两人分食一只鸭子,也点点头接过鸭腿吃了起来。
“我也是因为四年前那场洪灾才逃难到安庆府的。”
刘慎见他们兄妹二人狼吞虎咽的吃着红皮鸭子,自顾自的说道:“当时官府用于赈灾的稀粥每日有限,我饿的头晕眼花,实在没办法了,于是趁着醉风楼小厮备宴时偷吃一只红皮鸭子充饥…”
“那只红皮鸭子很好吃,酥软香甜,我吃的满嘴流油,骨头渣都没剩。”
“那只红皮鸭子也很难吃,我吃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噎的眼泪直流,直到抛下尊严才勉强咽进了肚子里。”
“……”
兄妹二人听到他毫不顾忌的谈及自己偷吃红皮鸭子的丑事,也是一愣,袁肖飞抿着唇角问道:“然后呢?”
“然后?”
刘慎啃着鸭子,颇为缅怀的说道:“然后我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卖身去吃了漕帮饭。”
“再后来,我第一个月领到月钱后又去了一趟醉风楼,买一只红皮鸭子,付了两只的账…”
“不得不说,那只鸭子吃着是真香啊,现在想想依旧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
袁肖飞愣在原地,似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什么东西,但又像是隔着一层膜,听的并不真切…
“教你一条非常重要的人生法则,我领悟到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小子。”
刘慎吐出一块骨头,正色说道:“人最害怕遇到两个难关,一是歧途,二是穷途。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走上歧途并不可怕,因为歧途仍有退路;可怕的是走到了穷途,没有退路,也没有去路。”
“歧途,穷途……”
袁肖飞眼眶发红的低着头,似是不敢多看他一眼,问道:“我……我还有机会吗?”
“有!”
刘慎点点头,并未继续多说什么大道理。
他该说的话都说了,意思也表达的很明确了,袁肖飞能不能理解、怎么理解、理解后怎么做,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了…
一只鸭子很快便被他塞进了肚子中。
刘慎到河边洗洗手,见兄妹二人还没吃完,又想到方才跑路时袁肖飞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便从怀中取了出来。
打开那布包一看,他愕然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