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最近很忙,密集拜访了多位官员。
朱大人没有表态,多年的宦海沉浮经验,让他养成了谨慎的习惯。
公然撬了两浙盐运使的墙角,肯定是要惹来大麻烦的。
他本想劝说李郁不要如此激进,就算风光一时,将来也是肯定要倒霉的。
不过在听说了铺货规模,和承诺的税银数目后,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
端起茶结束了这段谈话。
他琢磨了很久,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个后生,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据说,城守营游击胡之晃,和李郁关系匪浅?”
“回藩台。坊间传闻,他俩曾是歃血为盟的异姓兄弟,不过后来因为战马做担保的事,大吵了一架,掰了。”
“真假?”
“属下再去打听一下。”
朱珪点点头,挥手打发了下人。
……
不过,怀疑归怀疑。
送上门的银子不能拒绝,朱大人是个清官,他不屑分润。李郁上缴的太湖船税加上盐税8万两,直接解送京城。
作为一省布政使,这是他的职责。
福康安死了,巡抚空缺,他就是实际上的封疆大吏。
沉思半晌,他突然又想起了黄文运那张脸。
忍不住嘀咕道:
“这李郁,不会是替黄文运打前站的吧?”
官场中人,很容易产生这种联想。
“来人。”
“藩台大人有何吩咐?”
“如今苏州城防,是何人负责?”
“城守营游击将军胡之晃。”
“请他来见我,就说是军饷的事。”
“遵命。”
胡之晃在路上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以不变应万变。
随你怎么试探挖坑,奈何俺绿营没文化,只会磕头和遵命。
一进番司衙门,就单膝跪地:
“标下拜见朱大人。”
“胡将军,请起,坐,上茶。”
一脸受宠若惊的胡之晃,稍稍坐了点凳子,点头哈腰。
布政使给绿营游击赏座,绝对是恩遇。
这也就是朱珪比较随和,换了其他人,不让他全程跪着说话就不错了。
文贵武贱,绿营更贱。
甭说区区一游击,就算是参将,也是个丘八。
起码是总兵一职往上,才算是拥有了话语权。
……
“胡游击练兵有方,勤勉忠贞,久居游击委屈了。”朱珪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反应。
又继续说道:
“本官准备向朝廷举荐你,破格提拔做个副将。”
胡之晃扑通跪下,欣喜谢恩。
却听得一句:
“本官想把你调入江南提标,担任中军主将,伱意下如何?”
“遵命。”
朱珪一愣,没想到这货答应的这么痛快,这都没经过脑子吧?
“咳咳,胡游击可是没听清楚。江南提标重建,本官准备调你去做个副将。这城守营会另委任他人掌管,你不可带走一兵一卒。”
“标下听清了。谢朱大人提拔。”
脸上表情十分到位,升官发财的那种狂喜。
“好,好,等兵部正式调令到了,你再动身。下去吧。”
胡之晃欢喜的离开了衙门,就连看门的都猜到了他得了好事。
朱珪则是一言不发,磨墨写折子。
他是真的准备,将城守营换个主将。
胡之晃和李郁的关系,他也略知一二。
如今江南多事之秋,他不得不多做些准备,这也是受乾隆的影响,耳濡目染了“牵制”那一套。
折子刚写一半,门被人猛然推开。
手一抖,墨点落在纸上,朱珪正要发怒。
只听得闯进门的属官,喜滋滋的说道:
“大喜,江北运河疏通了。”
“真的吗?”
“钦差钱大人派人飞马来报,漕运已经恢复,令各省漕粮不得延误,速速起运。”
……
朱珪连忙接过竹筒,取出其中火漆信件。
拆开一看,果然是真的。
钱峰大约是过于激动,笔迹都有些潦草了。
“呵呵,好啊,天佑大清。速速通知各衙门,还有漕帮,
“是。”
“让知府衙门的衙役全部出动,沿街鸣锣,告诉百姓这个消息,安定民心。”
“是。”
朱珪安排完了这一切,才坐回椅子上。
看着折子上的墨点,忍不住摇摇头,本想换一张纸,可以琢磨还可补救。
遂在墨点上落笔,恰好成为了字的一部分。
钱峰的信中,也提及了江南绿营重建的事宜。
提督,需要朝廷派
员。但是提标,可以先建起来。
以他在江北抽调的2000敢战绿营为骨干,再募青壮2000人,数月后就成型了。
当晚,李郁也知晓了。
一时间竟有些发愣,太突然了。
若老胡去了江南提标,驻扎松江,是喜是忧?
漕运机器再次开动,自己该旁观还是继续捣乱?
海运漕粮的事,朝廷会搁置还是继续?
2000江北绿营渡江,还要继续打吗?再打,自己就浮出水面了。
变量太多,不确定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
造反是个复杂、危险、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工程,最怕变量,容易失控。
自己就好比一个房屋的裱糊匠。
一边继续野蛮装修,挖地下室,挖个三室一厅。
开三个音响!
墙壁发现裂缝,就迅速糊上、填平。
偶尔有邻居上门抗议,就打懵了拖进来,填进水泥桩。
屋子摇摇欲坠,墙壁偶有巨大裂缝,实在糊不上,就挂上一幅画,只求不透光。
直到有一天,墙壁突然整体坍塌。
隔壁的女人目瞪口呆,望着自己,尖叫一声“来人啦”,并去打电话摇人。
自己只能憨厚一笑,走过去。
一锤子
然后打开衣柜,摆出各种武器。
给弟兄们摇个电话:“歪,暴露了,都过来吧,路上记得戴头盔啊。”
……
西山岛作战会议室
众人集思广益,商量接下来如何应变。
范京有些激动,他提议干脆就顺势反了。
“主公,拿下苏州城轻而易举,松江府也不会太费劲。”
“属下估计会在常州府地面,和江宁府来的清军主力
“不过,在这这之前有件事必须完成!”
“何事?”
“京口八旗,应该已经抵达金山县了,怕是双方已经交火了。得把这1000多骑兵吃掉,不然一旦逃窜,会是咱们的大麻烦。”
李二狗也点头:
“骑兵跑的快,如果他们耍赖,不正面打仗,咱们干不掉他们。”
范京又补充道:
“如果遇到一个作风阴险,擅长流窜的,不打又不走,能把我们的后方搅的天翻地覆,人心惶惶。”
胡之晃也来了,他作为专业人士,也说道:
“正面打骑兵,咱们不怵。大不了兑子,拼消耗。但一定要挡在咱们的地盘外,不能放进来。”
众人猛然都想到了一件事:江南防线!
主公果然不是凡人,这防线是必修不可。
李郁又找来一张宣纸,临时画起了示意图。
“诸位请看,北面是长江,可以作为天然屏障。前提是刘武你的水军要给力,击败清军水师,掌握制江权。”
“西面,要把战线推进到皖东,拿下江宁府、宣城。才能堵住清军。”
“南面,要拿下杭州,在杭嘉湖平原的外围扼守两三道山间关隘,方能堵住浙南、江西,安徽等省的清军长驱直入。”
“如此,江南腹地才算是安全无虞,可以基本免受战火袭扰。工业、农业、矿业才能源源不断的提供助力。”
……
图纸上,李郁将山脉用阴影绘出。
江苏地形最单一,大平原。
浙江东北部是杭嘉湖平原,其余是山区丘陵。
安徽就复杂了,皖北是平原,皖西皖南是险峻山岭,沿江和沿淮区域也是平原。
众人看着地图,沉思不语。
李郁开口了:
“诸位,若要根据地安全,就必须以攻代守。在清廷完成准备之前,将北、西、南三面的战线推进到我所说的位置。”
“这个窗口期,我预计至多一个月。”
“三场局部战役同时进行,全部打赢。诸位,有信心否?”
众人不敢回答,都在剧烈的盘算着兵力是否够用。
李郁笑了:
“太冒险了对吧?”
“是啊。只要有一处战场失利,咱就堵不上漏洞。而且分布在三线的兵力,来不及支援。”范京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可确定性。
李郁拿铅笔点着地图:
“实际上我推演过无数次,都下不了决心。或许,我不擅长做赌徒?”
胡灵儿笑了,这个男人做事风格难以捉摸。
时而工于心计,时而推牌梭哈。
千万别认定他是个谨慎的人,就不敢冒险。
他最喜欢的方式,就是在规则内斗争,然后突然突破规则。
走不完的套路,猜不透的人心。
“范京,你的江南防线设计图,进展到了哪一步?”
“还不到一半。”
“刘千
去了湖北,你暂时挑起这个大粱。先把内圈防线设计图拿出来。”
“属下遵命。”
……
这个工作,难在需要实地考察。
清廷的舆图,仅供参考,过于抽象,过于粗放,甚至可以说,误差到了无法接受的程度。
李郁评点,只能参考地名,山河名字,其余的一概不能信。
比砖家的话,还要不靠谱。
范京借口夫人生病,半个月内都未去衙门,以重金访名医的名义,在常州府西,松江府南游荡。
每到一处,先是钱寻找当地老人,然后再实地查访,绘制地图。
按照李郁的要求,大约是5里为一格。
虽然说这5里,也只是靠人感知,并不精确。
可有意识的科学,总比无意识的浪漫要好。
尤其是河流的宽度、深度,一定要从附近老人口中打探。
过于离谱的,还需要实地验证。
坐船,用铁线垂到河底。
实际上,除了范京这一路,另外漕帮也有一路人。
李郁命令谭沐光,探查从太湖到黄浦江,从太湖到东海金山卫码头的内陆水系。
以千料平底船能够通航为标准,
凡是宽度、深度不达标的河段,都标注出来。
他会尽快派人疏浚加宽,以漕运的名义。
打通海陆水运大循环,实现兵员的快速调动,非常重要。
在江南作战,必须利用好水运后勤支援,和战舰火力支援。
这叫:主场优势!
……
东山团练,强势扩军500人。
全部是种田的汉子,包吃住,每月饷银1两5。
即使是富庶的江南,吃不上饭的人也很多。
募兵很容易。
无论是吃官饷,还是吃私饷,都是一份抢破头的职业。
募兵现场,甚至就放在了府城外。
这种大摇大摆的姿态,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
黄文运是不会吭声的,他俩算是密室盟友嘛。
朱珪大为震惊,找上了黄文运谈了许久,看离开的神情似乎谈的不愉快。
回去后,他就写了密折,令亲信家人携带去京城。
内容,无人可知!
李郁犹豫再三,没有令下令干掉送信人,而是放任他去了。
赌,总要担上一些风险的。
而朱珪,竟然托人给自己带了一句话:
“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被别人当枪使。”
李郁阅后,竟生出了一丝愧疚。朱老头,真是个厚道人啊!
不过,在造反大业面前,个人情感微不足道。
谭沐光亲自带队,押运漕粮北上了。
这是他作为苏帮大哥的职责,没有理由推脱。
足足60多条漕船,最小的1000料,最大的2000料。
挂着漕帮旗,朝廷龙旗,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打头的船上,还挂着“天庾正供”的旗帜,以示身份。
打出这个旗,漕船就是三千里大运河上的霸王,仅次于漕运官。
……
任何商船、民船见了,都得躲闪。
否则冲撞了漕船,造成损失,就要进大狱。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属于“扯虎皮拉大旗。”
首船上,站在谭沐光身旁的是李小五。
他暂时卸任亲卫队长,加入了漕运的旅程。
目的不言而喻,沿途考察,收集情报。
有漕帮身份的掩护,这一趟几乎没有风险。
上一次,大运河的情报是来自“假冒赛里斯使团”,不够细致,不够全面。
这一次,李小五要在前辈的基础上,补齐这份情报。
为此,还配备了3名助手,分别负责测深、记录、瞭望。
“谭老大,到通州要多少天?”
“预计20天。”
“交粮之后,我们就必须立刻返航吗?”
“可稍作数日停留,但不能太久。否则仓场总督衙门会赶人。”
“为何?”
“码头泊位有限,要给后面的船留出空间。”
“这一路上,官府会刁难查验吗?”
“过清江浦,需要上岸到漕运衙门办理手续,打发一下小鬼。”
……
江南段运河状况不错,船队一路顺利。
说起来,这也是李郁的功劳,去年冬天疏浚过了。
而进入长江,谭沐光就紧张多了。
不停的观察风力,风向,还有浪头。
长江,可不是小河沟!翻在里面的船只不知几多。
李小五也晕船了,吐了一次。
他的视线,看到了一处露出水面半丈的桅杆,非常震撼。
“沉船?”
“对。”
“就这么放着不管?”
“怎么管,长江里捞船太难了,船一旦坐底,就被淤泥吸住了,十艘船都拉不出来,只能等待它自己散架。”谭沐光转头,嘱咐手下漕丁,“记录一下,江南运河入江口,偏东2里,距离江岸约4里处,有大型沉船,航行务必小心观察。”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望见了长江南岸,众人一阵欢呼。
仪征运河,居然真的被钱峰给打通了!
船队小心的驶入河道,然后降帆,减速,下锚停泊。
管理河道水闸的胥吏站在岸上,高呼道:
“谭老大,上岸来喝酒。过闸门,且要等会呢。”
李小五一愣:“他们是如何辨识的?”
谭沐光指着桅杆上的旗帜:
“漕帮分支众多,每帮的旗帜都不同。我们苏帮的旗帜,很好认。他们守着运河,早就记熟了。”
他先扔下一支粗的竹篙,漂浮在水面。
随后手持一根细竹篙,从船上跳了下去,踩在竹篙上。
细竹篙左右划水,人缓缓前行。
李小五看傻了,自己也是船民出身,却是没见过如此轻功水上漂。
“嘿嘿,咱老大这招叫一苇渡江。”
谭沐光和胥吏显然是老相识,有说有笑的去了旁边一间茅屋酒馆。
不必说,自然是他买单。
本地人爱吃盐水老鹅,自然是要来一份的。
靠水吃水,刚捞上来的江鲜必须上几尾。
再来一坛子米酒,齐了。
吃到酒酣脸热,话也就多了。
胥吏神秘兮兮的凑过来:
“老谭,我看你这人老实。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谭沐光撕着鹅肉,蘸着蒜蓉酱油,问道: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