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内,一张石桌,两个石凳,三个人,四杯茶。
姥姥将杯中最后一点茶水饮尽,将空杯子重重地锤在桌面上。
“我早说过,让他们两个成了亲,老老实实地待在兰若寺里头,不管是跟你练剑也罢,还是跟你去地府镇枉死城也好,都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偏偏要让他们出去!
“现在好了!被涂山氏盯上了,说周邦昌那小子是什么金乌转世,东皇再生,还说什么娥皇女英,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
燕赤霞擦拭着轩辕剑,缓缓回道:“倩倩已经长大了,你老是把她关在这园子里也不是办法,何况她已经知道了她父亲未死,被某位神灵拘禁在乾元山上。
“凭她的性子,一百年不出去,两百年不出去,难道五百年,一千年以后还能忍住不出去?
“她是个孝顺孩子,能孝敬你,自然也舍不下她亲生父亲,与其等她给咱们一个个地养老送终完以后,再自己跑到九天之上找人相杀,不如现在我们就放她出去,万一败了,也好有个后路。
“至于周邦昌那小子嘛,男儿比女儿更加关不住,不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难道要等老了再去?
“出去撞一撞南墙,碰一碰北关,知道这天有多高,这地有多厚,自然就会想回家来了。这才是收拢男儿心的法子。”
姥姥冷笑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吧?碰了壁就躲到我这里来。我看周邦昌那小子和你不一样,是头不服输的倔驴。当初你几番劝他离开,他还不是一头闯进我彼岸花海里头来了?
“要不是他之前就和倩倩神魂相合,早就失陷在彼岸里头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外面的妖精又是穷凶极恶的,就像这涂山氏一样,盯上了就死不松口,可不会像我一样及时收手。”
燕赤霞挑眉道:“所以,你不是给了倩倩一滴冥河水?那实力差的,伤不着他两人合力,那实力高强的,眼力自然不会差,便能看见那一滴冥河水背后的警告,哪里敢下死手?”
姥姥怒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桌子,“别给我转移话题!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燕赤霞擦拭完剑身,把轩辕剑往边上的洗剑池里一扔,轩辕剑笔直地插入池水中央的一个鞘洞,冥河水不断冲刷着剑刃,如同一块磨剑石将剑锋磨得更加锐利。
“咳!姥姥啊!人家小两口的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谁是娥皇,谁是女英,谁又是帝舜弟象,左右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在这里着急也没用!”
姥姥瞪道:“怎么没用?把他俩叫回来,涂山氏难道还能拼着一张老脸不要,上门来抢不成?”
燕赤霞继续唱反调,“说不准哦!她这不是已经上门来一趟了嘛?你要是直接闭关锁园,人家给你来个先礼后兵,也不是不可能。”
“那就跟涂山干上一场!别人怕她涂山氏,我不怕!”
姥姥这话端的是霸气十足,却听燕赤霞呵呵一笑,“姥姥这时候倒是威风八面,之前在涂山氏本人面前怎么吱吱唔唔,顿现小女子本色啊?”
姥姥脸色一红,“哼!那狐狸精尽挑些我听不懂的古话来说,什么螺祖嫫母又是玄嚣昌意的,我都听不懂我能回什么?”
“那不就是了,你听不懂,那倩倩估计也听不懂,周邦昌就更听不懂了!连话都搭不上,怎么谈爱情?你还担心涂山氏横插一脚进来?”
燕赤霞突然想到了什么,晃晃手指说道:“你是觉得涂山氏年轻漂亮,倩倩比不过,还是不相信周邦昌能抵受得住诱惑?”
姥姥不耐烦道:“少废话!你就说你站哪边吧?”
燕赤霞两手一摊,“这话问的,我能站哪边?倩倩的喜酒我都喝了,我还能站哪边?”
另一边端着茶慢慢品茗的黑山老妖笑了笑,插话道:“姥姥,你也不用这么气急败坏,周邦昌来历神秘这件事,我们又不是现在才知道,不过那金乌东皇之说,我看只是涂山氏编造的说辞,来吓唬我们罢了。”
姥姥皱眉道:“怎么说?”
“彼岸世界并不是凭空生成的,都是确有实物。第一个世界,按照倩倩的描述,那里道法无踪神信无用,只能凭自己总结出的经验规律来治理世界,应该是典籍上记载的法外之地。”
黑山老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法外之地,也叫超脱之地,相传是盘古开天一斧劈出去的宇宙残蜕,不属天,不属地,更不属人间。
“与诸天万界无有任何关联,唯有超脱诸天万界者可自由踏足,也是大道五十遁去者一也的那个一。
“他们两人的魂魄一前一后到达那里,并且是周邦昌先去,而倩倩后去,说明是周邦昌和那里有所关联,倩倩因为神魂相合的缘故才被慢慢牵引而去。
“周邦昌不是此间诸天宇宙的生灵,所以生死簿才会显示他无前世,因为对于此间诸天宇宙来说,他确确实实是第一世。”
姥姥连忙点头,欢喜道:“既然他是第一世投胎于此间诸天宇宙,那么所谓的金乌转世,东皇再生,自然是假的了!”
燕赤霞则问道:“那第二个世界,你又作何解释呢?”
黑山老妖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也不难解释。乾元山金光洞,隶属九天之苍天,乃是东极青华大帝,太乙救苦天尊的府邸,他在那里化身太乙真人,仿效自己本府乾元洞天,拆出来一个乾元山金光洞,好教授爱徒,三太子哪吒。
“后,太乙救苦天尊离去,那洞府便归了三太子哪吒,洞内两件法器也证明,是哪吒的意志在做主导。
“据倩倩所述,三太子哪吒在法外之地亦有香火庙宇,并且拜祭者只多不少,那周邦昌自然也拜祭过,三太子神灵有感,又知道倩倩之父被拘禁于此山界内,所以特意出手扰乱彼岸,让两人魂魄到那天界一游。”
姥姥听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黑山老妖你猜想的甚是在理!定然是如此!那周邦昌才没有什么和涂山氏的情缘呢!都是那狐狸精瞎编出来的!”
燕赤霞嘿嘿一笑,“那这么说,涂山氏特意编谎话来骗咱们,岂不是证明了她还挺中意周邦昌这小子的?果真是个痴情种的狐狸啊!我都不忍心站到她对面去了。”
姥姥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后梗着脖子叫道:“那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黑山老妖笑得前仰后合,“姥姥啊姥姥!你没动过情,所以不知道。我告诉你,情这东西,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生了情便是生了情,犹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周邦昌要是敢无情抛弃倩倩,管他什么真情假情,我定教他灰飞烟灭!涂山氏也一样!就是涂山老祖来了,我也敢跟她拼一拼!到时候,你们都得站在我这边!”
姥姥拍着桌子站起来,硬要两人表个态度。
“好好好,倩倩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得偏心几分。”
黑山老妖算是表了个态度,但紧接着又暗暗想到,在乾元山上,是周邦昌先醒来,说明哪吒对周邦昌的呼唤要强于聂小倩,可周邦昌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哪吒关注,甚至是……要把龙蛋托付到周邦昌手中?
哪吒看中了他什么呢?
……
画舫内。
涂公子疯狂地给聂颖夹菜。
“来,这个酒糟鱼,姐姐我亲自做的,妹妹你尝尝味道如何。”
“这只太白鸭,姐姐我用酒闷了许久,每一口鸭肉都带着酒气的,鲜醇至极,不可不尝!”
“还有这个桂花酒酿圆子,姐姐我也给妹妹乘一碗,香甜可口,最是开胃。”
涂公子给聂颖夹完菜,接着给聂小蝶夹菜,又叫那青衣小厮看着点安安,说这菜里多有酒气,小孩子不好多吃,承受不住,每样吃个几口就行了。
涂公子的热情款待,弄得聂颖和聂小蝶都很不好意思,很是拘束,战战兢兢地不敢先下口。
安安从小被老掌柜教导过规矩,见几位姐姐都还没动筷子,所以自己也不动筷子,左边望望,右边望望,等着几位姐姐张口。
“吃啊!大家都吃!还怕我下毒不成?那我先吃几口!”
涂公子说着便站起来,每样菜都夹一口,放嘴里吃了,笑道:“说实话,我早就饿了。可今日我请你们吃席,总不好我吃得最多,让客人们饿着的道理,你们快些吃,吃饱了,剩些残羹冷炙好让我这叫花子填饱肚皮。”
聂颖顿时便笑了,“若涂公子都是叫花子,这世上便没有谁不是叫花子了!”
“妹妹不懂,有人胸怀宝玉,却身无分文,有人满屋黄金,却命似草芥,一者金鳞在渊,一者虎落平阳,岂可同日而语?”
涂公子语气严肃,似有所指,却又不点明,聂颖便直接问道:“姐姐所指宝玉是何物?草芥又是如何说?”
涂公子却又一下子笑起来,夹了一块鱼肉递到聂颖嘴边,“妹妹想知道啊,就先吃一口菜,我再告诉你。”
聂颖无奈,只好张开口。
光闻菜香,就已是馨香扑鼻,在舌尖打转几回,顿感口齿生津,味蕾大动,聂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涂公子之间在厨艺上的巨大差距,并且是自己完败。
涂公子连忙问道:“怎么样?有腥味无?海鲜之味可有吃到?酒气可曾喧宾夺主?可还入得了妹妹的口?”
聂颖连连称赞,“我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下次若有机会倒请姐姐传授些经验给我。”
“何必下次,今夜妹妹就在船上睡了,我和你姐妹两个,秉烛夜谈,同床共枕,便是把我这心肝都给了你去也无妨!”
“姐姐又在开玩笑了,心肝哪里是这么好随便给出去的?”
“给别人自是不能,给妹妹自然是无所顾忌了。”
聂小蝶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她接不来,只能呆呆地做个吃饭机器。
安安见三个姐姐都动筷子了,连忙也挥动着筷子,左边指指,右边点点,要青衣小厮给她夹菜到碗里来,左右两手各握着一根筷子,上下左右挥动不停,仿佛是个乐队指挥一样。
聂颖吃了几口,忽然灵光一闪,问道:“这入菜的酒……难不成便是那赤乌神酿?”
涂公子惊讶了一瞬,回道:“妹妹原来也知道这酒的名字,可见妹妹是个酒中知己了,这可是好酒,赤乌即太阳,对妹妹这太阴之躯大有裨益,若不是见了妹妹,别人我是万万不肯给她用这酒入菜的!”
涂公子话说得轻巧,聂颖心头却震撼无比,她在船上回程之时,问了李宪这赤乌神酿的来历。喝一坛少一坛的神酿,便在涂山内部,也是多少人想喝都喝不着,是一滴都不可浪费的珍奇宝物。
涂公子竟然拿神酿来做菜,酒气完美融入菜肴之中,可想而知,这中间试验过多少次,产生多少次失败的菜品,浪费了多少赤乌神酿。
涂山老祖是有多宠这位涂公子啊?
换成自己早就……不对,好像父亲和姥姥也都舍不得打我,但自己也不敢这么浪费宝物,恃宠而骄啊!
聂颖丛生了一点点的不爽,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涂公子倒很是高兴,连连给她夹菜。
等宴席过去,涂公子叫青衣小厮带着安安和聂小蝶在船上逛逛,接着拉聂颖到自己闺房。
一关上门,便瞬间变了脸色,泪眼婆娑地趴在门上呜咽起来。
“姐姐这是何故?”
“妹妹不知道,我这涂山氏的血脉,看起来高贵,却不如你活得惬意自在啊!我那话可不是假话,妹妹你身怀金玉,我却是命如草芥,身不由己。”
“姐姐这是说什么话?有何缘故,你尽管讲来便是了。”
涂公子缓缓说道:“我也不瞒妹妹了,其实我这一辈有一个姐姐,叫涂山秀,和武周的梁王,武三思,有了私情,并且怀了骨肉,不日就要举行大婚。”
聂颖疑惑道:“你姐姐成婚,虽说有私情在先,但也算是喜事,如何这般悲伤呢?”
涂公子继续讲道:“妹妹不知,我涂山老祖乃是大禹之妻,大夏朝之母。虽说大夏朝覆灭许久,我家娇娇老祖亦是和大禹同列,有人族祖母之位,享受后世万代香火,如今武周李唐南北分立,都要争取我家娇娇老祖的支持。”
聂颖回忆着父亲曾说起过的话语,“我记得历朝历代以来,涂山一直都是保持中立。”
“不错,我涂山世代中立,这一代却和武周皇室成婚,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妹妹想不明白吗?”
“涂山要支持武周?”聂颖十分惊讶。
涂公子摇头道:“非也!娇娇老祖仍旧坚持中立,只是这大婚的消息一出,谁还会相信呢?即便我家老祖三令五申不许偏帮任何一边,底下的人真会言听计从吗?他们只会觉得老祖心口不一!我涂山面上一套底下一套,虚伪至极。”
聂颖咽了咽喉咙,想到了一个可能。
涂公子继续道:“所以,为了让涂山能继续保持中立,我便要在李唐境内挑一人,和她同日成婚,以示我涂山两不相帮的立场。聂妹妹你说说,我犯了什么错,便要被逼着成婚?她追求她的情,她做了那苟且之事,为何偏偏要牵连到我身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