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灵应观,主持居住的小院里。
静室中有一莲花灯盏正发出一团圆光,映照的满室皆明。
张牧之闭目在云床上端坐,肌肤细腻的不见毛孔,表面泛着一层如温玉似的微光。
这是修行人将肉身淬炼到一定程度才有的异象,所谓“仙肌如玉”“仙肌玉骨”皆指此像。
张牧之口鼻间有一道青气如龙蛇吞吐不休,垂落到膝头横放的三五斩邪剑上,剑刃上隐隐有精光浮动。
有一道金光自远处疾驰而来,视门窗墙壁如无物,直入静室飞进张牧之眉心祖窍之中。
张牧之轻嘘一口气后睁开眼睛,自蒲团旁边拿起一把色如青玉的剑鞘把斩邪剑收起。
“此番神游到了何处?可有力竭之感?”
莲花灯上火光一闪,长明仙子现身出来,坐在云床边上笑着询问。
“我运阳神行至雁荡山一带,正欲再往南去时遇见左梦鱼等人,助他们降了一个妖孽。”
张牧之把料理乌云都尉之事大致说了,并将“子鼠”“亥猪”两枚玉牌拿在手里把玩。
“雁荡山距此有一千余里,看来你是彻底巩固了阳神境界了。”
“只是这十二辅神纷纷出世,着实让人担忧,纵使你将那些妖怪斩杀了也无济于事。”
张牧之点了点头:“如勾陈上帝那等神圣想必早能遇见过去未来,许多辅神都是从数百年前开始布局,他要立十二辅神我自然是阻拦不得。”
“但我是从末法之世被接引至此,等若是此方天地之间的变数,许多事情只要尽量去做,总能扭转一些局面。”
长明仙子想到张牧之一路行来,但凡和他有所牵扯之人,命运确实都或多或少发生了偏转。
如韩员外一家,如幽冥世界锦瑟公主,如左梦鱼,如南京旱灾之事等等。
如今张牧之成功证得阳神,又有诸般法宝在手,除了个别如燕京邪佛那种等级的大妖巨魔之外,在这人间应该再无敌手才是。
但张牧之若想完成天命,对头却不止妖魔之属,还有来自上界的各路大神布下的暗手,甚至是浩浩荡荡的天下大势。
“可是若有勾陈上官大帝那等大神再有谋划呢?就如你现在手中两枚玉牌,焉知不是人家故意送到你手里的?”
张牧之闻言一愣,随即沉默了下来,不得不说长明仙子所言十分有理。
然而仅过了片刻,张牧之又摇头笑了起来:“我觉得师姐却是多虑了,上界诸般大神谋划之事同我有何干系?”
“哦?你莫非还想跳出棋盘不成?阳神境界虽能于人间横行,但在这场博弈中还远不够做执子之人。”
“师弟我并非要执子下棋,只是觉得上界那些高天上圣,自有同样法力高深的大神治之,我只遵循本心顺势而为便可。”
长明仙子见张牧之浑不把什么勾陈上帝当回事儿,于是伸手点了点那两块玉牌:
“那你这十二辅神之事如何处理?就算你把这辅神之位都换成了自己的门人、朋友,难道他们上任后还能违逆勾陈大帝的法旨不成?”
“须知勾陈大帝执掌天地人三才并人间兵戈之事,这并非是随口一说,而是念头一动便有大道之力应运而生。”
“只要坐了这神位便要受其掌控,纵使十二元辰亦违逆不得,何况只是辅神?”
张牧之笑着解释:“通过阴曹地府和南京之事我已看得明白,如勾陈大帝那等人物行事大多顺势而为,并不会直接出手霍乱百姓,否则与邪神何异?”
“我让吴天禄炼化‘辰龙’玉牌以求化身真龙,日后也不会让他违逆勾陈大帝的法旨,只是行事时让我能知晓些消息便好。”
“同样,十二辅神归位以后,我也没狂妄到让他们认我为主,只是让他们能受我一些节制便可。”
张牧之说着从袖中拿出祖遗都功印,运转法力后依次盖在两枚玉牌上:
“汉时邪神巫鬼之道横行,使正法不得彰显,幸赖祖天师平六天故气,立人神之约,才有今日三界诸神分持权柄的局面。”
“祖天师凭此功德,助昊天上帝执行天律监察众神,而但凡神明在人间行走都要受我天师府节制,这是当初盟约时便定下的。”
“十二辅神虽是勾陈上帝新设的神位,但总不能绕过这条规矩,否则便是背信弃义。”
都功印落下两個闪烁着青光的印章,然后这印章又一点一点深入玉牌内部,片刻之后便了无痕迹了。
“我掌此都功印,只要十二辅神都受我节制,许多事情就容易做了,但凡他们有一点行灾害民的苗头,我便可以此为借口将之镇压。”
“害民之命便是乱命,便是有心术不正之辈假传勾陈大帝的法旨!我在人间行走,难道勾陈大帝还能下界和我对峙不成?”
长明仙子突然觉得有些无语:“这小子还是那个脸厚心黑的小道士,跟他讲什么谋略算计都无用处,寻到机会就要下手。”
“当初面对圆觉寺和城隍恶神的算计是如此,如今修成了阳神,面对勾陈大帝居然还是这套路?都功印传可算是被他用明白了。”
“这等无赖手段看着鲁莽,偏偏就屡见奇效,至于勾陈大帝人家吃不吃这套,只能看以后了……”
火光一闪,长明仙子回归灯盏之中,只剩下张牧之独坐在静室中思虑日后的行止。
“随着我修为渐长,已经能从许多事情中发现上界各路大神插手的蛛丝马迹。”
“我在当年曾读史料,自然知晓正统这几年便是明朝由盛转衰的关键时刻。”
“勾陈大帝执掌人间兵戈之事,麓川土司思任发叛而降,降而叛,一直持续近十年,这里面难保没有大帝的手段……”
“东瀛倭寇,北方草原蛮夷之辈屡屡寻衅……这些以我现在的能力还插不上手,几十年内也不会到山河革鼎地步。”
“退一步讲,就算朱明朝廷灭了也不干我事,但莪华夏正统万不可让蛮夷之辈得了去,这事儿等我承位后进京时再慢慢料理吧。”
“真正迫在眉睫的还是气象之灾,灾劫一起便要殃及无数百姓,无论这其中有没有勾陈大帝的暗手,我都要尽力补救。”
“我辈修道人当持慈悲心,怎可坐看百姓受难?我记得史料记载,正统五年BJ、南京、河南、山东、浙江、江西等地皆有水患……”
“史书中记载兵部右侍郎于谦递呈:……天雨连绵,河水冲溢,溢田亩无数……人多饿殍……”
“时间还有些,那便借这次吴天禄化龙的机会,统合南北水神,如此也好应对此难。”
“此举确实有掠夺天庭水府权柄的意思,但经过南京这一事,天庭水府本来就和我不对付,也不差这一回了。”
张牧之从袖中拿出一张水系图徐徐展开:“师姐一直以为我鲁莽,却不知我都是谋定而后动,只是不愿把心思浪费在阴谋算计上而已。”
“啪!”莲花灯盏的火苗上炸了一个灯花,算是长明仙子的回应。
张牧之手中水系图上记载了天下各处大小水系中的水神跟脚,乃是由都城隍文丞相让天下各处城隍率领阴差暗中查访,历时一年有余才绘制完成。
和人道各处城隍神都是英魂受封不同,天下水系中的神祇来历要复杂得多。
其中有朝廷所封,有天庭水府所封,亦有四海龙王的亲信子弟,甚至还有自上古遗留下来的水属精怪。
“上古时人间神道不完善,蛟龙之属行走蛟之事化龙,需得由河入江,由江入海,一路掀动大水,吞噬水中精华蜕变为真龙。”
“由我带着吴天禄走这化龙之路自不需掀动大水,既然‘辰龙’玉牌得自钱塘君,那便由杭州开始!”
“经太湖、钱塘入海,而后由崇明进长江,逆流而上走这化龙之路,不仅要吞食水中之精,还要分割一些水神权柄。”
“如此待吴天禄化身真龙之时,正好替我监察下界水域众神,哪个敢行灾,便让他尝尝我手中金鞭的滋味……”
次日清晨,张牧之打开门走出小院,玉罗刹手持拂尘正在躬身等候。
“今日他两个怎没缠着你带他们去耍子?”
张牧之随手止住玉罗刹的礼数,一边往三清殿走,一边随口询问。
玉罗刹跟在身后轻声道:“他们俩在跟着守静道长做早课,弟子有些小事,特来禀告师父。”
“什么事连你也无法决断,且说来听听?”
“前些时日师父闭关未出,那个王兰总来搅扰都被弟子拦下了,昨日他派遣家仆不知怎地就用零嘴儿从胡馨儿口中套出了师父出关的消息……”
张牧之停下脚步:“真正的王兰早就死了,当时我去皇陵中处理胡三郎之事时你也在场,怎会不知?”
玉罗刹连忙道:“王兰魂魄消散于弟子之手,弟子自然知晓,只是这夺舍之人这些年风评倒还不错,仗义疏财,友善相邻,在我们灵应观里也供奉了许多香火。”
“正因如此弟子才没有下手将之除去,只是这几日被他纠缠的狠了,所以才来问师父。”
张牧之笑道:“你修为还是不够,才会被他蒙蔽,我这几天运转阳神曾偶然朝王宅看了几眼,才明白这孽障的底细。”
“此獠本是上清茅山派弟子,倒也有些修行根骨,怎奈心术不正练了一身邪功,反出师门逃下山去,其间又以阴魂法术做了许多恶事。”
“他先是受箓削了死籍,后来又被革了道箓,所以上界阴司都没了他的名讳,这才容他四处窜逃到现在。”
玉罗刹恍然大悟:“这等阴邪之辈居然几次三番要见师父,也是自己找死了。”
“他这几年做善事积累名声后才来见我,是幻想着我能引他受正一箓,然后再传他修真练道之法。”
“我修成雷祖法相,法眼之下洞悉因果善恶,他夺舍前作恶致使业力缠身,岂能瞒得过我?”
玉罗刹面色转冷:“可要弟子出手……”
张牧之摆了摆手:“他既然要做善事便由他去,修桥补路都是百姓受惠,至于他自己总有应劫之日,你如今也在修养心性,倒不必沾染这因果。”
玉罗刹躬身谢道:“多谢师父体谅,那胡馨儿这次被外人诱惑泄露师父的消息,可要惩治一下?”
“这小狐狸越来越没规矩了,罚!必须重罚!吃饭的时候你和黄二郎先吃,让她站墙角看着,等吃完剩下的再给他吃!”
“嗯!就连着罚三天吧,让这逆徒长长记性!”
张牧之说完便走进三清殿中燃香礼拜去了,玉罗刹忍着笑意在殿外躬身:“师父罚的果然严厉。”
待张牧之依次拜过三清祖师、王灵官、赵玄坛后走进藏经楼,见守静道长正坐在一个靠窗的桌前观书。
那里是之前郭文斌帮着管理藏经楼时坐的位子。
“自从郭秀才离了道观,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张牧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性命圭旨》,坐在稍远处的蒲团上随手翻看。
此书总结性命之道,主张破除三教门户之见,宗罗三教历代精义,是故佛、道、儒三教皆有人研读。
守静老道放下手中经文,轻拂长髯笑道:“主持闭关两年,一出来发现藏经楼里不见了郭秀才,所以觉得有些突兀。”
“郭秀才若知晓主持如此惦记着他,定然也会觉得欣喜。”
张牧之哈哈一笑:“他如今中了状元,又被留在翰林院当值,日后前途远大,还是莫要和我有所牵连的好。”
守静老道点了点头:“掌门说的不错,燕京毕竟是那邪佛眼皮底下,若被邪佛查知他和主持相识,只怕那邪佛要使手段暗害了他。”
“现在倒也无需担心,郭文斌资历还浅,在燕京那等百官汇聚之处也不算显眼。”
两个道士随即便不再谈论此事,只是各自翻看道经。
这两年张牧之闭关不出,韩怀远,陈书成和郭文斌三人都中了举人。
其中郭、陈二人被留在翰林院中当值,而韩怀远则被下放到沂水县做县令。
这些张牧之或有意,或无意洒落的棋子,日后总有发挥作用之时。
又过了半个时辰,玉罗刹进了藏书楼禀告:“师父,横望山下赵道长让胡三郎手下狐精送来了帖子。”
张牧之接过来后随口问:“可说了是什么事情?”
“说是横望山中雷祖庙已经建成了,请师父七日后去主持神像开光的仪式。”
张牧之打开帖子看过之后展颜笑道:“这可是大喜之事,七日后梦鱼也应该回来了,届时我当带你们一同前往!”
玉罗刹连忙谢过,又听张牧之道:“对了,那王兰不是一直吵着要见我吗?你可着人回复他,他若有心可到横望山新落成的雷祖庙去,我同他有话说。”
守静道长轻声说了句:“他乃夺舍之人,估计不敢在雷祖庙中现眼。”
“他已被邪念蒙蔽了心智,自以为顶替王兰之事能瞒过阴阳两界诸多神明,得了消息后定会前去,道长可一同去看下此人的下场。”
守静老道却摆了摆手:“老道我还是不去了,王氏府中圈养了鬼物,他若遭劫,那些鬼物说不得便要祸害他家中妻小,贫道可留在这里看顾一二。”
张牧之忍不住笑道:“王兰魂飞魄散,这妖人却借王兰的肉身诞下子嗣,如此也算为王家留下血脉了。”
守静老道也点头轻笑:“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纵使不修功德,也还有些残留气数。”
玉罗刹见已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于是躬身退出藏书楼。
上界,神霄玉清府。
虚靖先生让天将把关押的上任洞庭龙君敖青带了上来:“你当初冲撞本座的法驾,被关了这些时日也算受了惩戒。”
“本座也不再追究你言辞不敬的罪过,你如今便可下界去了。”
敖青被两个天将按着跪在地上,呵呵冷笑出声:“你不怕我下去寻你那后辈报仇了?”
虚靖先生毕竟慈悲,忍不住出言嘱咐几句:“如今我家小儿已经修成了神通,你下界后觅地静修还能活命,若是去寻他麻烦,怕是难有善果。”
敖青心中惊疑,面上依旧满是嘲讽:“只是两年不到,他能炼成什么神通?你无非是怕我报仇才出言诈我而已!”
虚靖先生却不再解释,只是摆摆手吩咐两个天将:“把他压出南天门外,生死全凭他自己。”
两个天将躬身领命,拖着敖青出了雷城,踏祥云一路前行到了南天门外,把敖青身上捆仙绳解下后猛地一推:“下去把你!”
敖青在下坠途中一声大吼,变成了一条十来丈长的青色神龙,头角峥嵘,麟甲上散发着蒙蒙青光,端的是一副好卖相。
“那张继先说的悬乎,我还是先回洞庭寻女儿女婿打探下消息,看看那小道士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免得报仇不成反被人杀……”
这青龙再次发出一声清凉的龙吟,然后整个龙身都裹在一团云气之中朝下界洞庭湖方向飞去。
辰时,南京玄武湖上空突然有一道金光垂落下来,一直照进湖底水府之中。
然后有一个青袍仙官带着两名天兵现身出来,站在水府门前大叫:“天庭水府有法旨降下,玄武湖神吴天禄速速出来接旨!”
一条青色蛟龙从水府中探出头来,然后变成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青衣少年,躬身道:“吴天禄接法旨!”
青袍仙官见吴天禄居然不跪,想要怒斥却又强忍住了,只是打开卷轴念道:“……水德星君念吴天禄降雨救民有功,特加封为洞庭龙君之职……即刻上任,不得延误……”
吴天禄听完旨意眉头皱起:“小神乃玄武湖神,焉能身兼洞庭龙君之职?”
青袍仙官脸上堆着笑:“玄武湖神自有他人当之,洞庭水域数百倍与玄武湖,每年香火收成更是瀚如烟海,龙君还不满意怎地?”说着便把旨意和一枚金色印章递了过来。
吴天禄心中犹豫,不敢擅自接旨。
青袍仙官刚要再说,就见面前金光一闪,一位身披紫袍,手持如意的年轻道人乘墨麒麟现出身形:“仙官且把旨意给贫道便是!”
“小神见过小天师!!”青袍仙官被唬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然后把手中法旨、金印双手呈上。
张牧之以阳神显化在此,伸手接过旨意后心中暗道:“雷祖庙开光之后便可带我这门人走化龙之路,顺便也可料理十二辅神之事。”
“勾陈大帝恕罪,您位高权重,法力广大无边,这次小道却不跟您讲什么规矩了,强取豪夺什么的,先给您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