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大帝的手掌还在几百里的高空上未曾落下,便有一阵飓风从天上吹了下来。
帝君脚下那只巨大的神龟昂首发出一声大吼,而后从口中吐出一片青色神光,将被狂风吹得四处乱飞的一众散仙、精灵全都拉回龟背上。
天河水面上泛起滔天巨浪,纵使天吴凶兽而今乃是千丈之身,亦在浪涛的冲击下止不住地顺着河水往后退去。
“真武大帝饶命!我愿赤诚皈依!!”天吴逆着风抬起头来,八颗头颅一起开口大叫。
然而那自空中下落的手掌却未有丝毫停顿,“轰隆!”一声大响,无数河水被巨大的力量轰到了天上。
天吴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真武大帝收回手掌,一手持剑拄在玄武背上,一手托着天吴凶兽的千丈身躯,好似托着一个把件玩物。
天河水面恢复风平浪静,玄武背上那些获救的散仙之流都一起御空而起,抬头朝天上看去,同时躬身谢过真武大帝相救之恩。
真武大帝自空中垂下目光,轻笑着开口说话,声音却似响在众散仙耳边一样:
“北极驱邪院要组建天河水军,欲征用这玄冥岛作为屯兵之所,尔等可迁徙至别处修炼。”
“自今日过后,尔等可至北极真武宫领取玄水丹一壶,算是征用尔等洞府的补偿。”
原来这玄冥岛乃是天河之中最大的一处岛屿。
这些在岛上修炼的散仙,都是成就天仙正果无望,只能靠常年累月的吐纳功夫积蓄法力的水属仙人。
一颗玄水丹便等若他们修炼几年的法力了,更何况有一壶之多?
于是当下便有许多仙人谢过真武大帝之后,驾云飞回岛屿上收拾了洞府中的丹炉法宝,然后就直接离岛去了。
当天吴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人形。
正前方有一座藤蔓丛生的山崖,真武大帝正在崖下的一块大青石上端坐,龟蛇二将正侍奉左右。
大帝玄衣金甲,赤足随意地踩在石上,手中也未拿什么宝剑,仿佛刚才在天河上显化的万里真身只是天吴自己的梦境。
天吴连忙跪地叩拜:“小神拜见真武荡魔大帝!先前小神是昏了头了,才做出戕害生灵之事,日后再不敢了!万望大帝饶命!”
真武大帝并未再提方才之事,只是将右手平平伸出,掌中现了一枚其大如斗,色呈赤金的八角符文:
“你还未领受神职,尚不可自称为神,这是天河水军都督之职,你如今法力已成,领受神职之后便着手募兵吧。”
“日后龟蛇二将会同你交接建军规制,军备粮草、战舰楼船等诸般事宜,待大军炼成之后还有封赏。”
真武大帝说着便将那八角符文抛了过来,符文化作一道流光飞入天吴体内。
天吴只觉得周身一轻,法力居然再次暴涨了一倍有余,连忙再次叩拜:
“启禀大帝,水军招募之事还好说,但若要将大军训练成精锐之师,非得常年行征战之事方可。”
“然而在这天宫圣境之中,小神即使组建成军,却哪里有敌人用来练兵呢?”
真武大帝解释道:“这天河宽有九万里,贯通三十余层天界,水中除了有金鳌、天龙等神兽之外,亦有许多秉性凶残的妖邪之属化生而出。”
“平日里多是雷部众神或在天河两岸修炼的仙人负责剿灭这些妖邪精怪,只是不成体统罢了。”
“你组建成军之后便带兵巡游天河,负责征讨这些凶残弑杀的精怪之类,也算积累一份功德了。”
天吴连忙拜谢:“多谢大帝指点,小神明白了。”
真武大帝突然语气一肃,正色自前方望来:“你日后带兵巡游天河时只歼除害民精怪即可,不可一味滥杀,否则他日军中主帅上位时自有你的下场。”
天吴这才知晓自己这“天河水军都督”之职并非大军的掌控者,他头上还有一位什么元帅。
这位自降生后便野惯了的凶兽忍不住暗道:“我乃上古水神,自出世便能掌控万水,什么神明还能比我更适合担任军中主帅?”
于是天吴跪在地上恭敬地开口:“不知大帝能否告之这军中主帅是哪位神圣,小神练兵有成之后也好前去拜见。”
“主帅虽已有了人选,但其神号却是未定,故而暂时不便告知与你。”
“不过那人日后麾下神兵猛将如云,这天河水军只是其中一路兵马而已,你若不争气,谁也救不了你。”
天吴心中一震,这才知晓厉害:“多谢大帝提醒,小神自当尽心任事,不辜负大帝的点化之恩。”
真武大帝点了点头,身化一道金光回归北极真武宫去了。
龟蛇二将则留了下来,指点天吴募兵、练兵之事。
东海之上,张牧之带着一众门人乘舟渐渐临近长江入海口附近。
海面上开始出现许多乌鹏白帆的渔船,皮肤被晒得黝黑的渔人三五人一船,正在阳光下撒网捕鱼。
众人所乘的小舟同这些渔船格格不入,未免引起渔人惊疑,张牧之便使了藏形之法,悄无声息的从一众渔船中穿过。
吴天禄所化蛟龙深潜入水下,只发出法力牵引着小舟往长江中游去。
玉罗刹站在船头朝四处打量:“师父,我之前听左师弟说,当年明太祖曾有寸板片帆不许下海的旨意,怎地这海上还有这么多渔人?”
张牧之放下手中经书随口解释:“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倭寇屡屡袭扰,故而太祖才有这旨意。”
“但是自太宗皇帝靖难继位以来,大明武功日盛,倭寇渐渐不成气候,这禁海令也就不像之前那么严苛了。”
“这沿海的百姓总要过日子不是?不捕鱼哪里来的吃喝?”
“况且皇家每年还向这些沿海州郡征收‘鱼课’,让当地进供大黄鱼等水产给皇室享用。”
“不许渔民下海,又哪里来的‘鱼课’呢?所以到如今这下方各级官员对百姓捕鱼都持默许的态度。”
玉罗刹听后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张牧之见了不由好奇询问:“你在想些什么?”
“弟子以为这百姓渔猎,万物生养皆是道之体现,真龙天子纵使能一言决断万人生死,能凭旨意册封神明,却不能逆道而行。”
“我等修行之人亦是如此,纵使修成无边法力,所言所行也处在大道之中,故而应当时时自省,看自己是否有驳于道。”
张牧之抚掌大笑:“这道理看似浅显易懂,但你乃从地狱中化生而出,今日能有这番领悟,看来是真的入我门中矣!”
玉罗刹连忙躬身:“还要多亏师父平日里言传身教,弟子才能有这点长进。”
黄白两个童子听得懵懵懂懂,不明白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怎么就算长进了?
张牧之点头:“大道看似高渺难寻,却又运行日月,衍生万物,我辈修道人若要俸道而行,便需时时持慈悲之心救度众生。”
“这其中道理却也简单,便如你我修道,将天地灵机炼成法力精进自身,这便是索取的过程。”
“故而我等需积累功德,不拘是就救灾、渡人、除妖驱魔等等,都是让天地恢复宁静祥和,让这世间万物更好的生息。”
“日月轮转,山河安定,万物生长,如此才有更多灵气化生出来,供你我修真练道以求长生。”
“我等从天地间索取灵气,又助大道孕生万物,这個一进一出的过程便是正道。”
“若是只顾修持法力,而不去积累功德,这就是只进不出的邪道,纵使神通如何广大,也成不了正果,最终只有湮灭一途。”
因为施展了隐匿藏形之术,水中蛟龙也不再顾虑惊扰百姓,于是就鼓动法力催动木船行的极快。
几人说话之间,木船就穿过了诸多百姓聚居的岛屿,顺着长江往西而去。
一个时辰后,江面上船只渐渐稀少,两岸出现了巍巍青山。
木船行在碧绿清澈的江水之上,入目可见两岸山林中草木蓊郁,时有云雾盘旋在丛林之间,更平添了几分缥缈之意。
张牧之突然在船上站了起来,撤去隐匿之术,神情郑重地朝前方望去。
江面上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团巨大的,乳白色的雾气。
水中蛟龙控制木船在雾气之前停下,过了片刻功夫,舟上众人就听到雾气中有船桨划水声响起。
一个龙舟穿过雾气游了过来,操舟的是几个穿青衣的壮汉。
即使以玉罗刹的修为亦能感知,那些壮汉并非活人,而是阴差鬼神之流。
龙舟正中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清瘦男子,头发胡须都是花白之色,头顶竖着高冠,身上青衣宽袍大袖,纹饰刺绣都不似今人装扮。
张牧之在木船上拱手见礼,而后高声询问:“前方可是广源顺济王当面?”
广源顺济王乃历代人皇册封的四渎水神之一,乃长江之神也。
龙舟上那青袍老者躬身为礼,一举一动都颇有古风:“道长无需以神职称之,直接唤我屈原便好。”
张牧之连忙改口:“果是江神屈大夫!贫道怎敢劳动大夫亲迎!”
言谈间龙舟已经到了近前,屈大夫在龙舟上郑重道:“小神听闻道长欲统合天下水神,使百姓不再受旱涝之灾,故而心中实为倾佩!”
“后来又从别个水神口中探明道长当年力诛孽龙、邪神之事,所言所行直令我这江中亡魂心向往之,故而前来迎接道长。”
屈大夫说着便抬手示意让木船前行,水下蛟龙施展法力,催着木船驶入那团浓雾之中。
两舟并行于水面上,张牧之正色道:“屈大夫以身报国,忠义清名古今皆闻,更何况又被立为江神,岂可再以亡魂自居?”
屈大夫在龙舟中抚须而笑:“些许薄名而已,有何值得称道之处?比不得道长弘法救民之善举。”
“小神对道长所行之事佩服的很,故而愿意分割神职权柄,不过道长日后若要真个行使督察之权,还需征得另一位江神同意才可。”
“而且小神乃阴魂鬼物成神,平日里也没收集什么水中精粹,道长若为门人求取水精化龙,亦要去拜访那位江神。”
张牧之心中一震:“屈大夫乃是正位江神,这神位乃是李唐时真龙天子所封,后来又被历朝历代追封,难道还有谁能从您手中夺权不成?”
“不瞒屈大夫,贫道而今法力神通都有些,自问什么水中精怪之属都能应付,若真有人窥伺神权,贫道可代为降服。”
屈大夫在龙舟上笑着摆手:“道长误会了,并非是有人夺权,而是那位江神承位在我之前,而且得位极正。”
“纵使后来众多人道天子封我为江神,坐这‘广源顺济王’之位,但也无法撼动那位的神位,所以这长江中才有双神并列。”
“只是那位江神登位太早,又是个淡泊的性子,故而今日天下百姓皆不知其名,只认小神为江神而已。”
张牧之听后更加不解:“自古人道封神,向来是新神继位,后神退位,这江神又不是那些辅神、从神,岂有并列的说法?”
“而且神明都以众生心愿念力为生?他既然连名字都被众生忘了,又怎能还存留于世?”
屈大夫哈哈大笑:“道长无需多想,且待小神讲明白那位江神的来历,道长也就再无疑虑了!”
“正要屈大夫解惑,贫道洗耳恭听。”
“另一位江神号奇相氏,生于轩辕黄帝在位之时,乃上古震蒙氏之女也……”
轩辕黄帝时尚未有绝地天通之事,天帝麾下众神、西王母座下众仙都时常下界同人族往来。
而且当时人族亦有大神通者层出不穷,故而人、神之间界限并不明显,成人神混居之势。
昆仑西王母曾在涿鹿之战时派遣九天玄女相助黄帝,而后黄帝战胜蚩尤定鼎天下,建制称帝为华夏正统。
待天下平定之后,轩辕黄帝为了感谢西王母慈悲相助之恩,便携素女往昆仑行宫中拜谢西王母。
西王母于是就将一枚玄珠赠予黄帝,以示仙、人两族交好之意。
黄帝与素女回转之时不慎将此玄珠遗落,先后派遣离朱、契诟两位大臣带人寻找都无功而返。
后来被大臣象罔将玄珠寻回,黄帝感念象罔功德,便将玄珠交予象罔保管。
十余年后,边陲之民震蒙氏携族人来中原朝拜,黄帝派象罔负责接待。
然象罔生性鲁莽,又好浮夸,曾将玄珠拿出来,示以众人行炫耀之事。
震蒙氏有女名奇相,年方二八,性情跳脱喜好玩闹,便偷偷把玄珠拿去玩耍。
象罔察觉玄珠失落之后,唯恐黄帝怪罪,便遣兵将去追拿奇相氏,欲要索回玄珠。
奇相氏以为中原黄帝陛下派兵要杀自己,便昼伏夜出躲避追兵,历时数月一路潜逃至长江之畔,不慎落入江中溺亡。
黄帝得到消息后十分痛心,自思己过言不该重宝物而轻人性命,遂昭示天下封奇相氏为长江之神,令黎民百姓四时祭拜。
震蒙氏感黄帝仁德,遂上表称臣,拜中原皇帝陛下为主,并言永不相叛。
“道长您想,那奇相氏的江神之位乃是轩辕黄帝所封,炎黄二帝为我人族之祖,纵使后来历代天子再封江神,又怎能撼动轩辕黄帝册封的神位?”
“而且那西王母赐下的玄珠十分神异,奇相虽同我一般是亡魂称神,但魂灵同玄珠相合之后,居然又孕育出了新的肉身。”
“奇相氏自此重生为马首龙身的神兽,一降生便有掌控众水之能,而且其法力之深不在真龙等神兽之下,不必再似我等神明一般依赖百姓香火愿力而存活。”
“故而这长江之中虽二神并立,奇相氏无论是法力还是神之权柄都比小神要强得多了,道长若要成事,仍需见过奇相氏。”
张牧之点头示意明白,心中却道:“照屈大夫所说,这奇相氏怕不是像那天吴一样是个厉害的古神?只是不知此神性情如何?”
正思量之间,前方浓雾突然散去,众人再回神时发现龙舟、木船正在天上飞行。
两条船下面是一条巨大的青色蛟龙,正摇头摆尾地在云中游动,四肢还习惯性地做出划水的动作。
下方是一片山川秀丽之景,流泉飞瀑,草木生长,又有飞檐斗角的宫室隐藏在其间,似是神明仙人的居所。
原来众人已经进入长江水府所在的灵境之中了。
吴天禄连忙变成一名银甲将军的模样,踏云跟在张牧之身后。
张牧之和屈大夫一起收了舟船,领着众人从空中下来,到了一处清幽的山谷之中,
屈大夫指着前方一座造型古朴的宫殿道:
“这神宫平日里只有小神居住,奇相氏依旧是生前的性子,终日在这灵境山川之中玩耍。”
“今日因为要请道长来此,奇相氏已经在殿中等候了,道长正好和小神一起前去见过。”
张牧之闻言轻笑点头:“多谢大夫引路,贫道也去见一下这位轩辕黄帝敕封的江神是何等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