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拱手示意的那个人,面容年轻白净,身材臃肿肥胖,梁信还记得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自己从寿张县那几个家族中挑选出来的人。
说是跟着梁信回到郓州城做官,实则就是人质,但只要不搞事,这官位和权力是确实给到他们手里了。
这胖子名叫鲁泽,官任户曹,对着梁信拱拱手,不慌不忙道:
“使君,此中必有蹊跷。”
梁信点点头:“你且说。”
“听闻先前叛贼攻打郓州城的时候,城池能坚守四日,而在更久之前,叛贼也曾共打过寿张,不过一日即攻破城墙......
想必使君你也看到过寿张的城墙,
您觉得,寿张城墙和郓州城墙相比,哪個更高大宽厚些?”
“自然是郓州。”梁信目光一闪,忽然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求援信,上面写着“坚守两日,亟待援兵”的字样。
当初郓州城实际上坚持到四天就撑不住了,寿张县连一天都没坚持到。
梁信做郓州刺史,官衙里的文书和簿册都略略翻了一遍,知道这巨野县可是比寿张县还穷的,难不成它的城墙修的还能比寿张县更好?
这坚守两日四个字,似乎确实能品出点儿问题来。
当然,也不能武断的说巨野小县就守不住。
看到梁信若有所思的样子,鲁泽心里一喜。
看来这年轻刺史确实是个有脑子的。
“那...你来说说,接下来本官该怎么做?”
梁信看向鲁泽,第一次对这个胖子有了点兴趣。
“那在下就斗胆多说几句,”鲁泽思索片刻,随即道:
“眼下须得从最坏的情况先行考虑,那便是,巨野早已失陷,贼军在那儿布置了伏兵,又故意写信求援,想诱使您上钩。
巨野失陷事小,若是您也被贼抓住,那整个郓州必然会再度落入逆贼手中。”
鲁泽说到这里,观察了一下梁信的脸色,才继续道:
“不过,若真的不救,朝廷怕是也有理由责罚于您,以在下看,不如表面故意大张旗鼓,装作要进攻叛贼,实则按兵不动,以观后事如何;
这样一来,朝廷就算问责,您也可推说当时兵力不足,且事态未明,贸然进军实属不智。”
这似乎是个最稳妥的办法,梁信却看出鲁泽似乎有所顾忌,故意没往下说,他想了想,道:“你们先退下吧,鲁户曹留下,我还有些想问你的。”
众人没等到结果,但梁信发话,他们只好退出去,鲁泽站在原地不动,等人都走了,他才走到梁信跟前,深深一礼。
不用梁信多问,他就主动道:“在下刚才所说不过是托词,使君若是真的这么做了,那最后依旧是无功有过,只看朝廷心情如何。”
若是心情好,也就斥责一番草草了事,但问题是,您朝中可有人脉?
心情不好,直接免官,还要治罪,毕竟梁信这个刺史来的本就不是很名正言顺。
“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叛贼劫掠州城,所为的首先是金银财富、其次是妇人之流,此乃贼性。
贼性本贪,
使君不如先装作相信这封求援书信,立刻派人送回信过去,信中写让巨野县务必坚守住,一支粮队和援军已经先行出发,不日就将抵达巨野。
信中,一定要写清楚粮队中途停留之处。”
梁信默默思考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平卢军似乎还没走远?”
鲁泽长舒一口气,对着梁信再度躬身施礼:
“只看使君敢不敢了。”
眼下梁信若是引兵支援,一是可能打不赢,而是可能中计全军覆没。
若是不去,事后必然被朝廷责罚,有丢官的风险。
鲁泽所献计策,则是极其毒辣的祸水东引,平卢军撤回去的时候行军速度很慢,再加上前两日还有宋威的书信送到,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在平陆县停下休息。
只要叛军兴冲冲地赶过去,肯定能跟他们碰上。
宋威所率领的那支平卢军,就是鲁泽口中的...“粮队”。
“黄巢叛军前些日子在郓州城下损失惨重,就算是攻下了巨野,也不过勉强弥补,甚至是依旧出于青黄不接的状态,
倘若他们知道有一支粮队正朝着巨野前进,必然会在半路伏击。”
“可是,倘若叛贼真的占据了巨野,只需要把粮队骗进城不就行了吗?”
梁信疑惑道。
“我们先假设,巨野已经沦陷。”
鲁泽直接从桌上拖过一张纸,又从梁信手中接过毛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圈,分别代表郓州城、巨野、平陆。
“那叛贼现在就是装作巨野并未沦陷,他们仍在围困巨野县;这样一来,您就迫于各种压力,必须得带兵驰援巨野。
这时候,一支不在他们计划之中的粮队忽然出现,且他们有很大机会拿下这支粮队,那么,能想出这个办法逼迫您的叛贼,肯定也能想到:
因为粮队是先行出发,只要粮队在巨野出事,您走在后面听到消息,知道巨野已经沦陷,就有了不用再立刻支援巨野的充足理由。
他们能得到粮队,却失去了抓住您的机会。简单来说,只要使君您还在,他们就依旧没法得到郓州全土。
当然了,不论黄巢本人怎么考虑,他的部下也一定会不断怂恿甚至是推着他去抢这支唾手可得的‘粮队’。
因为,
贼性本贪。”
“现在,请使君您以叛贼的角度,来想想如何能在获得粮队的同时,逼迫您继续率军驰援巨野。”
梁信沉默片刻,缓缓道:“半道伏击。”
半路上把粮队抢了,固然会更让人觉得巨野可能已经失陷,但也容易误导郓州官吏们做出错误的判断。
那就是叛贼主力不在巨野,他们可以在这时候出兵支援。
简单来说就是对赌,只不过不得不上赌桌梭哈的人,从梁信变成了黄巢。
梁信已经听得入神,想了想,又问道:
“但归根结底,这支粮队是平卢军,跟咱们也没通过气,叛军也不是傻的,到时候只要看到平卢军的旗号,怎么可能跟他们打起来。”
“但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鲁泽缓缓道:“您想过吗,先前拥兵数万的黄巢贼军,向来都是肆意攻城略地,为何如今却又用起了计谋?”
“当然,若他没有用计,真的在围攻巨野,咱们这封书信送到城里,可安城内人心,让他们继续死守;同时表明自己这时候并没有任凭叛贼攻城,也是在做事的。”
“若他这次确实想用计把您骗到巨野,然后在半道伏击您,那只有一个理由。”
他看着梁信,淡淡道:“黄巢的兵力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