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并走进宾客间,便成了众人的焦点。
看他们的神态,已经是聊过一轮了,而且聊得不错。
气氛怪怪的。
伏蔓蔓莫名有种要去拜堂的感觉,偷偷看了范无病好几眼,发觉后者不喜不悲,平静如常,心里顿时郁闷了,怎地你就毫无波动呢!
范启叫道,“无病,来这坐着。”
范无病坐到范启旁边,伏蔓蔓挨着相国大人坐下来。
范启以大家长的语气道,“情投意合的甜蜜虽好,可也莫要忽视了修行路上的艰苦。无病,你情况特殊,打小便独自在外修行,我自觉亏欠于你,便也不好替你的人生拿主意,一切尽在你心中。”
他又看向伏蔓蔓,“七公主……”
“叫我蔓蔓就好了。”伏蔓蔓开口道。
“蔓蔓。事情来得突然,时间仓促,我也没准备什么。听左先生之意,你们行程已定,下午便要启程回沧浪国,恐难悉心招待。便只好赠予此礼,以表欢迎。”
范启很看重这次赠礼,甚至亲自起身,交到伏蔓蔓手上。
伏蔓蔓拿起来一看,是一只色泽如玉,但比玉更透,其间有仙韵流转的手镯,一眼便知是灵髓所铸,“这好像很贵重,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范启说,“这本是我备无病的礼物,但想来,他一个男人,不适合穿戴这般饰品。赠予你,同他也并无区别。”
伏蔓蔓将手镯戴上,正合适!心里颇为开心,便扬了扬,然后偷偷看了范无病一眼。
后者面无表情。
“谢谢范叔叔。”
“好,好!哈哈哈——”范老爹很开心,一扫先前的阴霾。
下午,
启程之际,范无病吩咐伏蔓蔓,“我爹送给你的手镯,你便收好吧,不用有心理负担。”
“但我很好奇,范叔叔是怎么想到给自己儿子准备手镯之礼呢?”
范无病嘴角抽抽,用脚都想得出来,这番说辞是范老爹的委婉说法。他记得很清楚,这手镯是娘亲的遗物,当时说要留给他未来的娘子。但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出口。
“你别管就是了。然后,我不在你身边这段时间,切不可情绪过激。若感到火毒之苦,照我先前教你的办法,往心口处引导。等回到永仙宗,我再替你处理。”
伏蔓蔓神伤道,“但我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回去了。”
范无病顿了顿便说,“那我就去沧浪国找你。总之你放心,我答应了你要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绝不会食言。”
“那我等着你哦。”
“嗯,好好等着吧。”
“你真的不介意大家误会我们的关系吗?”
范无病仰面说,“姑娘家都不介意,我去说介意的话,就未免太矫情了。蔓蔓……”他稍稍顿住,少见地有些难为情,“算了,以后的事情,谁清楚呢……兴许那时候,你便改换心意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会改换心意哦。”小公主也少见地不难为情,便讲出这般话。
小公主同相国踏上了属于他们的归家之途。
夜里,
范启,范无病,这对父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对面而坐,聊起了许多。
这像是在同过去和解,也像是在同未来表态。
如同传统父子之间始终秉着一种“隔阂”般,起初的对话,各有各的放不下。但后来,放不下的担子,忽地放下后,便无不畅快起来。
范启人生几十年,少有今夜这般开心了。
范无病同他讲了自己这十年来的经历。会让他揪心的少说,让他开心的便多说,总之,不失为精彩且小有成就的表现。
范启也才明白,原来自家儿子,如此优秀!在永仙宗,是被冠以“天才”之名的啊。
他便落了泪,念叨着,要是孩子他娘还在的话,定然会开心得几夜都睡不着。
老子当着儿子的面落泪,也实在是毫无保留了。
范无病追忆往昔,顺便提起最为关切的事,“……后来我才意识到,五岁那年,爹给我的那株草实乃玄妙,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记得当时父亲受了很重的伤。”
范启笑道,“无碍,无碍,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范无病摇头,“说是无碍,实则留下了病根吧。”
“这……没有那回事。”
“爹,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想让我这個儿子多想一些啊。”
“你还小,好好修行就是了,想什么呢。”说到这个范无病便面色红润,“谁能想到我范家居然能出个金丹强者!”
金丹……范无病心想,我要说莪其实是元婴,还不得吓得你几天都睡不着啊,
他叹道,“爹,你就别犟了,我刚一见到你,就知道你身体内有病根。是右后侧腰对吧,一到阴云天气,就疼痛难忍。这导致你内功不畅,下盘不稳,一些武道招式的威力也肯定大打折扣了对吧。”
范启惊道,“你怎么知道。”
“仙家自会修习望气术。”范无病起身来到范启身后,“定是那年为我寻那续灵草留下的。”
范启立马坐立不安,想躲开。
范无病一把按住他,“放心交给我吧。”
范启心中大惊,不管怎么发力,都无法挣脱,只觉两座大山紧紧压着自己,动弹不得。他心道,我怎么说也是个武道九品宗师,不比金丹修士差多少啊,怎地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紧接着,他感到腰间一股暖意包裹,如同有一只水做的手,在肌肉、筋膜、骨头、经络之间以非常舒缓却又格外有穿透力的节奏来回抚摸。
他整个人顿时软下来,从未如此舒服过。一身的疲劳,都随之消散了。
如此这般,竟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个时辰。
范启惊觉醒转过来,便看到范无病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刚刚那是?”
范无病说,“我帮你顺了顺气,补了补缺,后面好生调养几天便可彻底恢复了。”
“彻底?”范启瞪大眼,“我请了好多医师都没能改善这个问题。这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范无病笑道,“你以为你儿子去永仙宗学了什么啊。”
“可我也没少见过修仙者啊。之前还请了一位金丹后期的医师为了调理,也是没什么办法。”
“哎,爹,你就别想太多了。我自有我的办法嘛。”
“是,是这个理,哈哈哈——”范启身心舒畅,这么些年来,头回如此高兴,“这回啊,我看你那几个伯伯叔叔还有什么话说。他们这些年,还怨你都不给家里写封信。”
范无病惭愧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不管怎样也该写封信的。”
“照我说,只有没本事的才会一直牵挂着家里。也只有没本事的,才会想着让自家儿子牵挂自己。谁家龙凤不是在天上飞着?”
见着自己儿子各样都好,怎么说范启都开心。
范无病问,“对了,爹,白天那些人,是来谈什么的?”
范启道,“这个你不必在意,我自会处理好。都用不到你出马,光是沧浪国那位相国今日来我范家做客一事,便可以让我运作很久了。”
“真的吗?我现在也算小有本事了,打架这种事我还是擅长的。”
范启摇头,“修仙一事我肯定不如你。但经营家族,我还是有自信的。靠武力打压,自然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往往不是最好的办法。根本不需要你出手去对付他们,范家跟其他家族的竞争,还远不到武力碰撞的地步。”
他笑了笑,继续说,“你这趟回来,还带着个小公主。那些人啊,心里肯定急得很,这趟回去,马上就会去打探你在永仙宗的情况。等他们搞明白你那些事迹,马上就会合计着来向范家示好了。”
“这样啊。”
“那些家伙可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谁得势,便跟在谁身后扯大旗。”
范无病点点头,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没什么问题,心想,老爹这家主之位是正儿八经靠本事得来的。
比起这些事,老爹明显更关心儿子的情感问题,“说来,你跟蔓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是喜欢你没错吧。”
“嗯,没错。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那你呢?我倒是从你身上瞧不出什么名堂来。那位相国今天跟我聊起这回事,有意无意地想要撮合你们两人。你的想法是什么?爹爹我连你娘亲给未来媳妇儿准备的手镯都送出去了啊,你可别说是场误会。”
范无病僵住……合着话让你全说完了,我说什么?他脸稍稍一红,“爹,这种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蔓蔓仙途宽广,我也不差,肯定不会陷在儿女情长上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呢?”
“她还小,不到十五呢!你想让我有什么态度啊。这要放在其他地方,会被唾骂的。”
“这可正是少年少女怀春的年纪。”
范无病说,“总之你别在意啦,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范启眯起眼睛琢磨了一下,“哦,我明白了。小子,你面对的不止蔓蔓一个人对吧。”
范无病大惊,这怎么一下子就琢磨出来了,“这……你真是我亲爹啊。”
“未必还有假啊!”范启气笑了,“你这小气。我这些年倒全惦记你吃得好不好,身体差不差了。没想到,你在永仙宗混得这么开。身边跟着的姑娘都不止一个,也不写封信说说情况,害得我这个当爹的,居然只能从传闻里听到儿子的消息。”
范无病缩了缩脖子,“不是说了不在意什么写信的事吗。”
范启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儿优秀,受人青睐也正常。可我得告诉你,小子,若姑娘都是好姑娘,你什么时候真的看上谁了,跟人交换了心意,便不要辜负别人。明白了吗?”
范无病即便已是元婴,但面对范启,还是有些受制于父亲的威严,当即正声,“明白了!”
“我等着抱孙子呢。”
“爹,你还这么年轻,就别想着老头儿的事了。还有,爹,你有考虑过续弦吗?”
范启摇头,“我此生只爱你娘亲一人。”
“好吧。”范无病长呼一口气,心里感叹完父亲的专一后,问起了正事,“爹,当年那株续灵草,是在哪里找到的?”
“问这个干嘛?”
范无病说,“能孕育出续灵草的地方,一般都颇有玄机,我想探索一番。”
“说起来,月底就到你生辰了。五年关啊……”范启心里顿时明了,严肃起来,“那地方乃是我范家的禁地,十分危险,你确定要去看看吗?”
“嗯。”
“那跟我来,禁地必须要有家主令才可进入。”
两人随后趁着夜色出门。
到了西大院后,范启带着范无病走进一条狭长的玄廊。这边的房屋基本都比较陈旧,极少翻新,通常是放置杂物的地方。玄廊的尽头是一条河,河对面就是魁雨城辖地外了。此般夜里,周遭水汽很重,加上一些积雪,四下瞧来冷清异常,不像是有人愿意来的地方。
无妄造气术运作起来。
范无病隐隐感到一股沉顿的气息在空气中徘徊,但无法确定气息的源头具体在什么方位。他默不作声,老老实实跟在范启身后。
没入一片夜色后,周遭几乎没有了光亮,河流声几乎掩盖其他所有声音。
这般场景,让人不仅略微紧张起来。
走到某处后,范启探手揭开一片杂木枝丫,便看到一方崖壁。
“没路了?”
“这才是路。”
范启从怀中取出家主令,往崖壁上一贴。顿时,家主令表面浮现起晦涩的纹路,像是某种刻录符篆的符文。
范无病暗暗记下符文的纹路。
崖壁颤抖起来,动静不算大,连碎石都没掉几颗。
不消片刻,一个洞口便露了出来。此刻没有多少光亮,洞口便如恶兽的喉咙般漆黑,透着阴暗沉郁的气息。
范启转身,语气有些担心,“真的要进去吗?当初我还未到最深处,便险些丢掉性命。”
“放心吧,我很珍惜我这条命的。”
“那我们走吧。”
“爹,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我刚给你调理了身体,现在你可千万别运气。”
“你一个人!那还是等我恢复好了再说吧。别说你是金丹,就算你是元婴,一个人也非常危险,不成不成。”
“爹!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还真的是元婴。”范无病算是看出来了,不漏底,这当爹的怎么都不会让他进去冒险。
范启呆呆地看着范无病,“元婴?那个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摸不到的顶?”
“是那个元婴。”
“但你才十五啊!”
“有人十五岁已经一朝得道了,我这算什么。爹,不到处瞧瞧看看,还真不知道天下之大。我这真不算得什么。”
“你可别骗我。”
“骗谁都不可能骗你的。”
“那……好吧。但也千万要小心啊!”
“我知道。”
千叮咛万嘱咐中,范无病走进了洞口。
幽深,狭长,曲折,阴暗,潮湿,以及鼓动着如同恶兽般的气息。
气,
所有的气,都化作一根根线条,任由范无病拨弄。他精准无误地判断出每一个最佳落脚点,不着一丝泥泞,便到了洞穴的最深处。他看到一点光亮,如同飞蛾般投身其中,穿过光亮的瞬间,开阔且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
他举目望去,所见地,景色倾泻,哪里是什么洞穴深处,分明就是一方乾坤小世界。
“内有乾坤”一词用来描述此景,再合适不过了。
或者,也比先前那桃源福地更适合,“初极狭,才通人……豁然开朗……”的描述。
一座不小的绿地,在这深处,暗自喷涌着勃发的生命力。
花草竞相开放,参天大树一棵接着一棵,高而直,好似真的顶着天一般。整体盎然的绿意并非远山那般黛绿,而是清新通透如仲春的嫩绿,一根根蜿蜒曲折的巨大藤条,悬挂在半空中,如同大自然的“墨家云梯”。
只看样子,哪里是什么禁地,分明是生命绿洲。
但,无风吹拂,这里的一切都像是陷入了凝固的时间,异常寂静。浓郁的生命力,也在这般寂静里酝酿成某种让人不敢轻易品尝的秘酿。
“何人擅闯禁地!”
一道呵斥声忽地炸开,范无病顿时感受到与此地极盛的生命力截然不同的衰败意味。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随着呵斥声,层层叠叠的绿植扑簌摇动起来,如开道的侍卫般迅速分向两边,摆出一条曲折,稍有起伏的石阶。
看到这石阶的瞬间,范无病便知,此地绝非自然生造,而是人为。
他朝石阶小径尽头看去,一棵巨大无比,但干枯破败的槐树映入眼帘。
它那枯朽的身躯,与旁边的花草树木,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似清水中的一点墨,突兀,又令人感到不安。
范无病拜道,“小子范无病。”
槐树干枯的树皮一层层滚动起来,竟形成一张巨大的脸,“范无病……范无病……你就是范启的儿子?”
“正是。”
“来此地,所谓何事?”
“欲求续灵草……”
“没有了。十年前便被范启取去了。”
“不,小子欲求续灵草背后的力量。”
槐树忽地扭动起来,“你爹都求不来,就凭你?”
“小子必须要求取那等力量,以捱过五年一次的命关。”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看看你的决心!”
槐树的一道枝丫,忽地凝成巨大的长矛,猛地向范无病刺来。
范无病一动不动,眼中绽放光芒。
槐树喝道,“不躲?”
就要刺中了。
“真的不躲?哼,真的不躲,那我便不收手了!”槐树却是没有收手的打算,“你得为你的傲慢与无知付出代价!”
槐树的长矛枝丫,刺穿了范无病。
却在刺穿的瞬间,巨龙的身影,忽地浮现出来,庞大的气机顷刻笼罩枝丫所化的长矛,随后,浓郁的血气,充入巨龙虚影之中,猛地爆开。
枝丫长矛寸寸崩裂,顿时化作湮粉。
槐树正骇然,忽然听到身下传来范无病的声音,“这下你认可我了吗?”
不知何时,范无病已到了他身前。
槐树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你爹当年没白为你丢掉半条命!去,去吧!也许你真能一窥那神秘的力量!”
言罢,槐树竟动了起来,为范无病让道。
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这似乎对它并无影响。
范无病朝前方看去,眼皮一跳,“这是一座大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