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湍急的天蛇河,再绕着曲折的山路,翻过壮阔绵延十万里的防夜山脉,再往北看去,便玉镜平原了。
这里是小南洲的最北端。因为离仙灵之气最充沛的玄一灵泽很远,所以没什么大门大派,因为耕地较多,有着好些个世俗国家。
少了大门大派的调和,世俗国家之间的碰撞便多了许多。
一路过来,碰到的大小战争不算少。
家毁人亡,流离失所之类的事,每天都在上演。中途曾路过一个名为“昌陇”的小国家,内乱爆发,又遭外敌瓜分,饿殍满地,白骨千里。
这给小公主狠狠地开了眼。她虽然不算养尊处优,但毕竟是永仙宗掌门的关门弟子,生活在太平安乐的环境里,沧浪国又算是小南洲的强国,哪里见过这般事。
一路来,心情沉郁了许久。
她尚有着小孩子般的良善,碰到了可怜人,便会帮一把。但,可怜人太多了。日行千里,便能见着几千上万個可怜人。她帮不过来,但也不见她心灰意冷,一直装着满腔的热血。
或许,每个刚离家的少年少女都是这般。
范无病却不同。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在一旁看着。凡人相欺,他管不着。修仙者争斗,他也只一眼扫过便作罢。但如果碰上修仙者对凡人肆意妄为,他若有力,便会出一份。
这算不上是什么原则,只是个人的喜好。
伏蔓蔓问过他,“为何修仙者欺辱凡人,你便看不惯呢?”
他的回答是,“因为我以前也是个凡人。”
这一路来,伏蔓蔓在长着见识。她正是不断学习与成长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塑造着属于她的观念与性格。小半年下来,曾经的良善虽然还在,但也算是一点一点学会了怎么操使这般良善。
作为旁观者,范无病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变化与成长。见过她犯错,有一次,她见二人争斗。二人各执一词,她判断错误,帮助了欺压他人的一方,结果导致受欺压的一方受尽侮辱,险些自尽身亡。
尽管后来她反应过来,及时更正了自己的错误。可是,别人受过的侮辱,可不会就此消失。
她为此难过了很久。那些时候,她几乎都是一张天要塌下来的表情。
范无病没有安慰她,她也没有求去安慰。
这般事,唯有时间才能消磨。
成长嘛,便是如此。一路长大,向前展望的同时,不断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又是一年秋,
两人抵达了小南洲最北边的一座大城——
望北城。
这个名字很直白。作为北边唯一的大型港口城池,最大的用处便是,提供前往长生洲的交通。临靠着漫漫无尽的大海,上百个港口终日不空闲,无时不刻都有大小船只来往。
天上,则不断有仙舟划过云端。大多都是运营性质的商船。
穿过一条坊市,范无病挑了顶带纱面的女式斗笠,扣在伏蔓蔓的脑袋上。
伏蔓蔓把着斗笠的边缘,自纱面下,稍稍抬起头,眼睛朝上看着他,“这是?”
范无病说,“见色起意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出门在外,还是低调点。”
“哦。”小公主眼睛眨巴,觉得范无病在夸她好看。
有点开心。
她这小半年来,长高了很多,身体上的变化也很明显。胸脯挺起来了,屁股也愈发圆润了,穿着请便的行装,线条便很分明。脸蛋儿上的小孩子褪去不少,颧骨更饱满了,眉毛更细长了,眨眼闭眼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魅动。唯有那悬直玲珑的鼻子,和如同蛭虫环节般的嘴巴,依旧小巧。
穿衣风格也变了很多。以前喜欢淡色的,现在偏爱黑色的,说是黑色显瘦。
虽然比起十四岁的她,胖了一些。但她其实一点都不胖,起码在范无病的审美里是这样。以前的她,很瘦,长得好看,气质空灵,倒能说一个清瘦,若是不好看,气质不好的话,便是干瘦了。
但她蛮介意的,“胖”对她而言,是个敏感词,提一下,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很躁动,提得多了,她还会生气,一连几天闷着不说一句话。
“可是,这斗笠真能挡得住吗?”伏蔓蔓顺了顺面纱问。
范无病说,“只是摆个样子而已。”
“嗯?”
“人的装束,是对社交行为的一种态度表达。戴斗笠,不是为了遮脸,而是为了告诉他人,不要来打扰。”
“那你为什么不戴?”
“有点丑。”
伏蔓蔓瞪大眼睛,“!”以目光表达她的情绪。
“没事儿,人好看就行了。”
“哦,好吧。”伏蔓蔓便不反对了。
……
昌云客运。
望北城最大的客运势力,拥有着全城近半数的港口,船队和仙舟。隶属于长生洲大离王朝。背靠着王朝,所以运营业务一直以来都相当稳定,护航队伍水平最高,事故率最低,乘坐体验最好,但相应的……收费也最高。
前往长生洲的长途客运,分为两种。
海路和空路。
走海路便宜,但时间长,按照接待员的介绍,哪怕是乘坐昌云客运最快的客运船只,“金鲤甲型”,即日启程,也要一年时间才能抵达长生洲。
离开永仙宗,前往望北城这段路,用了将近半年。但那是步行,一路过来,本身便是开眼界,长见识的过程。正是这半路的步行路,让伏蔓蔓这位公主,得以从不近烟尘的深山之人,适应与各路人马打交道的江湖生活。
但如若要在一艘船里,待上一年……便属实是浪费时间了。
所以,范无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仙舟,而且还是最快的仙舟“龙跃甲型”,乃墨家批量班造的最快的营运仙舟,也就只比那些真正的大门大派特意定制的仙舟慢了。
龙跃甲型马力全开的话,只需一个月便能抵达长生洲。
两张船票,共花了八百中品灵石,贵,很贵。
要知道,硬通货筑基丹,极品的也就两颗中品灵石。
一张船票四百中品灵石……这是很多金丹境修士拼了老命都很难拿得出来的。而且,只是船票,登了船后,其他消费还得另算。
一艘龙跃甲型,可乘坐五千人,算起来光是船票,一趟就得赚两百万中品灵石,这算下来就是两千上品灵石。
然而张经纬,一个胎动境修士,毕生积蓄也就堪堪十几二十枚上品灵石。
范无病心里感叹,资本啊……
不见识一下大势力的敛财能力,真不知道什么叫财大气粗。
又不禁去想,掌握了全天下三成灵石流动的天地钱庄,又该是多豪横呢?
念及此,他摸了摸怀中的紫龙令,心想,等到了长生洲,一定得找个天地钱庄的分部好好消费消费。艰难了十来年,是得享受一下才行。
昌云客运当前只有一艘龙跃甲型在港,正在维护清扫,计划三日后启程。
范无病便同伏蔓蔓在城中,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来。
晚上的时候,两人在城中闲逛。
望北城作为一座港口城市,人流量很大,原住民反而不多,产业比较单一,最多的便是客栈、酒肆、花楼、赌场等系关住宿安顿,及时娱乐之类的东西。
所以,几乎每条街都充斥着,“住宿不客官,只要两个下品灵石。”“小哥哥,进来玩儿啊。”“这位公子,我们这里的花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不要来玩一把道爷牌?”之类的话音。
小公主到这个年纪了,懵懂的情情爱爱相关,不断挠动她的心尖儿。每每瞧见了风月场所,便不禁投去目光,见那些穿着大胆的花娘招揽客人,言语露骨,姿态魅惑,一见着便面红不已。她又怕被范无病注意到,便只是偷偷看。
可她哪里躲得过范无病的观察。范无病笑着逗她,“倒是听闻亦有给姑娘家准备的风月场。”
小公主愣了一下,使劲儿给了范无病一拳,“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你还真用力啊。”范无病有些吃痛。
“你不尊重我。”伏蔓蔓拧着眉头。这半年来,胆子大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温吞吞的,羞答答的。
“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
这时候,某座花楼门口的一个招待,瞧见他们这边儿时不时往这边看。看两个人的年纪,都才十五六岁,是少年少女呢。招待可见过太多这个年纪,对风月之事抱着极大向往的人,便笑着迎上去。
他笑问,“两位小客人,不妨进来坐坐?”
伏蔓蔓正跟范无病斗气呢,忽然被问到这回事,登时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行的不行,我是女孩子。”
招待笑容暧昧,“没事的。我们楼里的姑娘,也很会服侍女孩子的,保准让客人满意。”
伏蔓蔓立马宕机。
头发长,见识短。她从未听闻过姑娘之间,还能做那般事了。不禁去遐想那般画面,一想着,便觉得晕乎乎的。
范无病对招待说,“不必,我们只是路过。”
说完,他就拉着伏蔓蔓离开了。一连跨过这整条街,后者才回过神来。
范无病哼唧哼唧地说,“还好我在,不然你准得被骗进去了。”
伏蔓蔓低下头,瓮声瓮气地问,“女孩子之间也可以那样?”
“不多,但也不少。天底下那么多人,总有些取向不寻常的。哪怕是人外的,也有不少哩。”
“所以,男孩子之间也可以?”
“嗯。”
伏蔓蔓瘪了瘪嘴,“我听说,你在永仙宗的时候,有天,在宜年师弟宿舍,待了一晚上,就你们两个。第二天,你满面春风,宜年师弟却瘫倒在床。”
范无病脸一僵,“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传咯。又说你,明明有长得漂亮,出身又好的清尧师妹追求,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说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咯。”伏蔓蔓声音软哝,说这般话都不敢看着他。
范无病扶额,他倒的确没有管过自己在永仙宗的各种传闻。
无奈地说,“首先,我那天晚上,是在帮宜年师弟调理身体。其次,我不接受清尧,是因为她还只是个小孩子。”
“那谷兰师姐?谷兰师姐,长得好看,身材极好,人又非常温柔,也经常帮你忙。你对她呢?”
伏蔓蔓其实并不期许在关于谷兰师姐的问题上得到答案,只是顺便问问。
然后,让她没想到的是,范无病忽然顿住了,眼神飘忽了片刻后才说,“谷师姐是个好人。”
伏蔓蔓呆呆地看着他,“你……”
“好了,别想太多。”范无病便快步向前。
伏蔓蔓在后头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还是喜欢谷兰师姐那种吗?
范无病脑袋里想着同谷兰那一晚。
那般事,令他魂牵梦绕,心绪不定。
一时间走了神,忽地与人相撞了。
范无病身形不摇,与他相撞的人则一下子飞出了好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就气息萎靡,满身的血了。
是个老头儿。
他挡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哎呦喂~哎呦喂~我的腰啊……”
他刚一叫起来,立马便从旁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三个男人,急着去搀扶,“爹,爹你怎么了!”
躺在地上的老头儿呻吟道,“别动,断了,断了。”
一个脑袋剃光大半,只留个高辫子的魁梧男人,登登登地朝着范无病快步走来,满脸恶相,“你这小子怎么看路的!人在你面前,你直接撞上去?!”
范无病看了看那老头儿,又看了看几个男人,心里明了,专业团队,碰瓷的。
啧……
他倒是不意外,在这种港口城市,的确会有这样的团伙。
碰瓷,拉皮条,强买强卖,坑蒙拐骗之类的事,很正常。
范无病不咸不淡地问,“要多少钱?”
这么直接,给魁梧男人整不会了,他愣了愣后,当即说,“两百中品灵石,哦不,五百!”
范无病笑着说,“得先检查伤势吧,不看看伤势,怎么知道五百中品灵石够不够呢?人命攸关啊,说不定要一颗上品灵石,甚至是两颗呢!”
魁梧男人指头一抖,心想,碰到愣头肥羊了!
他脸上的横肉颤了颤,“对,你说得对。走吧,上医馆检查伤势去。”
伏蔓蔓这时追了上来,看了看然后问,“怎么了?”
魁梧男人个头很大,站在她面前,就跟座小山似的,“嚯哟,还有同伙。”
范无病一把将伏蔓蔓揽在怀里说,“这是我妹。我们二人偷偷从家中出来,想去长生洲开开眼界呢。真是对不住,怪我没看好路,伤到了那位老人家,放心,我们一定赔偿!”
魁梧男人哈哈大笑,“小兄弟爽快,看得出来,是个干大事的。”
范无病急着说,“还是赶紧给那位老人家疗伤吧。”
“诶好,老三,带路!”
“好嘞大哥!”
魁雨男人眯起眼睛说,“两位,请吧,你们走前头。”
范无病笑道,“放心,我们不会跑的。”
被叫作老三的男人便领着范无病和伏蔓蔓走在前面,几步路后,进入一条狭窄的巷子。
伏蔓蔓虽然很配合,但还是没闹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便小声问,“到底怎么了?”
范无病眼睛虚了虚,“碰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别担心,当好我的妹妹就是了。”
“好的,兄长大人。”
范无病莞尔。
后面。
两人搀扶着嘴里呻吟个不停的老头儿。
魁梧男人低声说,“愣头肥羊两只,身上估计带着不少钱,得好生宰一宰。到时候,让孙道长把伤势说重点,有多重说多重。”
“大哥。那小妞儿瞧着好嫩啊,而且身上好香。比花楼那些烂娘们儿好多了。”他旁边的男人盯着伏蔓蔓的屁股,口水咽个不停。
魁梧男人眯起眼睛,“嘿嘿,真是年少不知江湖险恶啊。一上来就漏财不说,还带个娇滴滴的妹子在身边。啧啧……”他眼睛咕噜地转了转,“老二,哥几个儿今天指定可以好好享受一回。”
听见他们这般话,老头儿停止了呻吟,面色哀苦,“别……别那样。放过他们吧,只……只要钱不行吗?他们还小啊……”
魁梧男人眼一横,压着嗓子说,“老不死的,谁准许你说话的!”
老头儿语气哀怨,“只要钱吧,我说,只要钱吧……别伤害那个小姑娘了……”
魁梧男人猛地捏住他的肩膀,捏得肩胛骨咯吱作响,“老不死的,你有心思担心别家女儿,不如多想想你自个儿的孙女吧,要不是她丑得跟怪物一样……哼!你要是不配合,我就把你孙女弄去让街头那个大傻子搞,那大傻子可不在乎什么美丑,也不会怜香惜玉。”
老二嘿嘿一笑,“我前几天还瞧见那大傻子跟狗干呢。”
“老不死的,你也不想你的孙女变成条狗吧。”
老头儿抖个不停,哀声丧气地低下头。
越往巷子深处走去,人越少,路越黑,夜市里的热闹便离得越远。
三个男人加一个老头儿,前后夹着少年少女,没入深巷,犹如走进了恶兽的巨口之中。
沉沉的气机,犹如抛洒于巷中的墨汁,黏稠且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