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走进了一家“医馆”。
说是医馆,倒更像是坊间半仙算命跳大神的地方,到处都贴着画有四不像符文的符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恶臭,以及黄纸草灰的味道。
瞎了半只眼的枯槁老者,穿着画有太极八卦图的黄袍子。
他便是这医馆的医师了。
被撞伤的老头儿躺在宽木凳子上。枯槁的老医师绕着他来回走动,嘴里呜呜喳喳地念个不停,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老头儿可怜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范无病和伏蔓蔓。他眼中盘着莫大的哀怨与凄苦,在常人看来,的确像是被撞得很惨。
范无病眯起眼睛,笑着安抚,“老人家,别怕,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领头的魁梧男人笑着说,“小兄弟心肠可真好呢。”
“是啊,是啊。”三兄弟中的老二赤裸裸地盯着范无病旁边的小公主。
尽管她带着面纱,但只是看身段,闻一闻她身上那股香气,便足以这三兄弟支棱起来了。
生物性的躁动,在这逼仄的房间里酝酿。
范无病一直盯着命若游丝的老头儿,眼中满是关切。
他这般目光,让老头儿更是愧疚,不安分地颤抖着。他凄苦哀怨地叹了一声,然后问枯槁老医师,“大夫,我好像没事了。”说着便欲坐起来。
这话一出,魁梧男子脸上横肉一抖,跨步上前,嘴上说,“爹啊,你可得好生躺着,别乱动。有没有事得大夫说了算,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别忘了,你孙女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她肯定想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爷爷。”
他用力地将老头儿按住。
孙女?
范无病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枯槁老医师终于操弄完了,煞有介事地叹气说,“命若游丝,半只眼睛瞧见阎王了。”
三兄弟立马上前,一個哭得比一个惨。
“爹啊,你可不要有事啊。”
“我们就你这一个爹。连福都还没好生享过……爹啊,我可怜的爹啊……”
“大夫,肯定有办法的对吧,大夫,肯定有办法的!”
枯槁老医师脸色犯难,“有是有,但你们不一定负担得起啊。返魂术可以把他游离在外的人魂叫回来,但这材料费,通灵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魁梧男人赶紧说,“这位小兄弟,这位小兄弟有钱!大夫,要多少?”
他背对着范无病一侧的手,比了个手势。
枯槁老医师便说,“三枚上品灵石,至少三枚!恐怕还不够。”
魁梧男人又转向范无病,“小兄弟,你看……”他不停地搓着手,眼中闪烁着饿狼一般的目光。
范无病嘴角荡漾着笑意。他在这逼仄的屋子里走了一圈,拨弄了一番张贴在墙上的符篆,笑呵呵地说,“符画得有意思。是你画的吗?”
众人皆有些困惑。枯槁老医师说,“是我。”
“你是,医师,还是符师?”
“都是。”
“都是?嗯……”范无病沉了沉肩膀,笑着对一脸绝望的老头说,“老人家,木板硬,别躺着了,站起来活动活动吧。”
魁梧男人面色一沉,“小兄弟什么意思。我爹命悬一线,你还让他站起来活动?”
范无病眯起眼睛说,“哦,对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别废话。快拿钱吧,三块上品灵石!”
范无病手一挥,三枚透亮的上品灵石便悬在众人面前。柔和纯洁的光芒,照亮阴暗狭窄的屋子。
“你看看,是不是上品灵石?”
“是!是!一看就是!”魁梧男人咽了咽口水,心道癫狂啸叫,有了上品灵石,就能冲击金丹了,金丹!金丹!
他便欲伸手去拿,范无病手一挥,又将灵石收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魁梧男人死死地盯着范无病。
范无病轻笑一声,“说一千道一万。我怎么知道这位老人家到底是不是你爹呢。”
“当然是了!大夫可以作证!”
“对啊,对啊!”另外两兄弟跟着应和。
范无病摇头,“你们说了不算。得这位老人家说了才算。”他转而问,“老人家,这三个三大五粗,浑身恶臭,一脸衰样的丑八怪,是你儿子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你说什么!”三兄弟逼到范无病面前。
老人家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他颤巍巍地说,“小兄弟,你莫说了,莫说了呀。”
范无病不理会三兄弟,认真看着老人家,“老人家,你便说吧,不需多想,只管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臭小子,拿我们寻开心呢!”
魁梧男人浑身的肌肉爆出一股强劲的力量,在房间里激荡起气流。
“老人家?”范无病无视他,看着老人家。
老人家悲戚一叫,说,“不……他们不是我儿子。我……我是被逼的。”
范无病笑道,“我知道了。多谢老人家愿意顶着压力说出实情,那么,接下来……”他看向三兄弟,“三兄弟没一个人样的,脑袋当夜壶都遭人嫌弃。”
“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该死!”
“操你娘的,等我在你面前干烂你妹妹,看你还装不装!”
三兄弟很会打配合,一看就是练过的。
老大往前冲,老二老三在侧翼夹击,动作同步的同时,还隐隐形成某种相性极佳的气势凝合。
整个房间都颤抖起来。
气势如山崩,身形如猛虎,目光似蛟龙。
啪啪啪!
三巴掌如惊雷般炸开。
什么都没瞧见,便只看到三兄弟像沙包一样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在墙壁上,将屋子撞得摇摇欲坠。
而范无病,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三兄弟的脸瞬间肿成猪头,一身的血气尽数往脸上汇聚,凝出一个膨胀的血手印。
他们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惊叫起来,“啊!啊!啊!怎么回事!谁人打的巴掌,谁人打的巴掌!”
一旁的枯槁老医师瞪大眼睛,愕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范无病走上前,一脚踩在老大的脑袋上。后者惊叫着挣扎,却只觉是一座大山压在了自己脑袋上。
“该死,该死的臭小子!操你娘!操你娘!”
范无病脚步发力,一脚踩碎了他的脑袋,血混着浊黄之物,溅了一地。
这般恐怖的景象,吓傻了另外两兄弟,和一旁的枯槁老医师。
范无病又来到老二面前。
老二一个尿颤,顿时痛哭流涕,“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我也是被逼的。”
范无病不理会他,又一脚踩碎了老二的脑袋。
便只剩下个老三了。
这般场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声嘶力竭,“你!你也是修仙者,你也是修仙者!”
“怎地,我有说我不是吗!”
老三失心疯地大喊,“孙道长,孙道长!你不是说,他没有修为吗,你不是说他没有修为的吗!孙道长,你说话,你说话啊!”
被叫作孙道长的枯槁老医师,已经被吓得呆住了。他那凹陷极深的眼眶,如同两个黑洞,“对……对啊,你明明……明明没有修为才对啊……而且,这……这般年纪,怎……怎么会。”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范无病踢了一脚西瓜,老三当场毙命。他像个魔鬼似地看向孙道长,“你才是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灵魂当入阿鼻地狱。”
孙道长连连退后,惊叫一声,“不关我的事,你别过来!”
范无病向前一步。
孙道长咬牙,随即大喝,“众符听令!顺我心意!七曜真君,急急如律令!”
满屋子的符篆忽地离开墙面,绕着他旋转起来,竟将他的气势营造得好似仙人。他眼放神光,如天神般喝道,“吾乃七曜真君,宵小之徒,速速退下!”
范无病玩味一笑,雨便下了起来,“你是七曜真君的话,那我是什么?”
他眼中升起灿金色的威光,晴夜惊雷猛然炸响。
孙道长身周的符篆便掠起电光,忽然爆闪而过,燃成了灰烬。
他好似在这一瞬间,忽地瞧见了莫大的恐怖之物,吓得瘫倒在地,眼中写满极致的恐骇,彻底失了神,嘴里念叨,“怎……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噗!
他一身的血气,变作利剑,从他体内插出来,布满全身,顷刻间一命呜呼。
血气化剑……此乃《魔躯化武》与《血劫死仙术》配合的能力表现。
范无病可以操控自己的肉身化作兵刃,亦可操纵他人。
雨止,神归。
满屋的狼藉,满屋的恐怖。
范无病扭头对老人家笑道,“老人家,这下没事了。”
老人家怔怔地看着范无病,忽地哀嚎一声,拜倒在地,“老身拜见仙人。”
“不必。”范无病抬手,一股气机便托着老人家站起来。
他向外走去,“老人家,我还有些事想问你,便不在这里待着了吧。”
“好,好!”老人家又惊又喜,赶紧走出去。
“蔓蔓,收拾一下。”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伏蔓蔓笑道,“好嘞!”
她唤来一阵冰寒之气,冻住整个屋子,又将冰击碎。于是,此地便化作湮粉,消失在风中,不见一点痕迹了。
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
每次范无病出手后,场面都很不好看,血啊,碎肉啊,内脏啊,脑浆啊……往往洒满一地。一开始,她很抗拒收拾这样的局面,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她之前问范无病为什么总是把敌人打成那样子?
范无病的回答很简单,爽呗。他没什么伟光正的理想,也不是伟光正的人,向来不给敌人留全尸。照他想的,别人都想弄死你了,你还给人留全尸?什么圣人转世。
这番回答,给小公主狠狠地上了一课。
归家的深巷里,范无病问,“老人家可还好?”
“很好,很好!受着仙人的仙气沐浴,老头子我感觉年轻好几岁了呢。”
“你……有个孙女,对吧。”
“嗯。”
范无病笑问,“能带我去看看吗?”
老人家看着范无病那深邃的眼神,打了个颤,便知,自己在这位仙人面前,什么都瞒不过。
他叹了口气,哀声道,“仙人,实不相瞒。我那孙女,其实是莪捡来的。”
“捡来的?”
“也……也不算捡吧,算是受人托付,约莫三年前。我在望北城,东城门外的一片林子里拾荒,遇到了她,还有另一个女人。她当时……”老人家说来肩膀一抖。
“当时怎样?”
“她当时的样子,很可怕。整张脸好像都被什么给挖了……一个年轻女人牵着她的手。”
“年轻女人?她有说自己的名字吗?长什么样?”
老人家摇头,“名字没说,样子我还记得,很好看,穿着一身黑衣服。”
“那,她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她说,这孩子她不便带着,劳烦我照顾一段时间。她当时好像特别着急去做些什么,便给了我一笔钱,说之后再回来接她。说完后匆匆离去了。”
范无病整张脸,都藏在黑暗之中。
伏蔓蔓有意去看,却看不到任何表情。
这般走着,便到了老人家的家中。
条件很差,家徒四壁,瓦漏地破。
老人家进门后,便冲着里屋喊,“妞儿,妞儿。开门,是爷爷。爷爷回来了。”
没有声音。
老人见脸色一变,“遭了,准是又发病了!妞儿,妞儿!”
他急忙冲进里屋。
范无病二人紧接着跟上。
刚一进去,便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蜷缩在冰冷的递上,抽搐着。她身形瘦弱,模样十分恐怖,真如之前所说,像是被挖掉了整张脸,五官皆不在位,一串串的伤疤连起来,像是礁石滩。
老人家赶紧上前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妞儿,妞儿!”
范无病走过去问,“她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不会说话,什么都问不出来。只知道她隔三差五便会这样发病一回,痛苦得不行,却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心疼不已,捶手顿足。
“老人家,让我来看看吧。”
“仙人,仙人快看!”
范无病来到床头,先以无妄造气术感受……随即他心里一沉,心道,果然是她传出来的气机,这般气机,好恶,好凶,但……偏偏又有师姐的气机在里头。
他感受到了一种渴望。
一种……对血的渴望。
就像,以前他对血的渴望那般。
他若有所思后,缓缓刺破自己的指头,向前探去。
血气芬芳没入小女孩儿的鼻子里。
她忽地不抖了,浑身颤抖后,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范无病的手指,激烈的吸吮起来。
伏蔓蔓大惊,“兄长大人!”
范无病嘴角一挑,白了她一眼,“别担心,没事的。吸点血而已。”
女孩儿渐渐安静下来。她残破的脸上,浮现了一些血色。
接着,怪奇的一幕出现了。
她的脸上,不断显露出一些血色的符文。符文晦涩陌生,不似任何符道的本文和旁文。
这些血色符文盘旋扭曲,便带着她的脸一并扭曲。
渐渐地……
她那恐怖残破的脸,有了模样。
这般模样,不断清晰,持续变化。
直至,彻底变得正常后才停下来。
女孩儿松开范无病的手指。长时间的吸吮,导致他的手指破皮了,不过,眨眼间也就恢复了。
她坐在床上,望起头,盯着范无病。
目光像是看到了……故人。
范无病便问,“你……认识我?”
女孩儿摇头。
范无病想了想,取出一幅画,“那,认识画里的女人吗?”
画里是师姐符茗。
女孩儿立马快速点头。
范无病呼出口气,念道,“真是她啊。”
女孩儿跳下床,一把抱住老人家,接着好奇地盯着伏蔓蔓和范无病。
老人家看着她终于有了样子,变成了个可爱的小家伙,一时间哭了起来,“仙人……这……”
范无病稍稍蹙眉,叹道,“老人家,恐怕,她不能再跟着你了。”
老人家已想过这般,哀声说,“我这眉毛以下埋进土里的人,如何养得好她。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只,她不是一般的孩子,仙人……仙人若与将她托付于我的女子是旧识,便带走她吧。如若不是呢?”
如若不是……又能怎么办呢?
范无病笑道,“南边儿有个永仙宗,不知老人家听过没有。”
“听过。便是这小南洲第一大宗。”
“我是永仙宗的弟子。”范无病将自己的宗门令牌递给老人家。
昏暗的灯光下,老人摸索着令牌,如同摸着一份希望。他不懂,但他愿意相信这位仙人。
“仙……仙人。我放心了。”
女孩儿不太聪明,傻傻的。但她好像知道自己会离开这个小家,便紧紧抱住老人家。
老人家对她说,“孩子,便跟着仙人去吧,去见一见外面的世界,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不用再跟着爷爷受苦了。”
女孩儿抱得更紧了。
老人家抹去眼泪,苦涩道,“难道你不想见一见那位姐姐吗?”
女孩儿眼中升起希望。她看向范无病手中的画。
“便跟仙人去吧。”
范无病笑道,“小家伙。跟着我,我带你去找画里这位姐姐。”
女孩儿望着他,似在思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范无病便忍痛割爱,“这幅画,送给你。”
女孩儿接过来,顿时开心地笑了。
兴许是之前实在是太过丑陋怪奇了,便觉得她这笑着,十分可爱。
……
便要离开了。
范无病留给了老人家一些随取随用的防身手段,“我那师姐脑子跟常人不太一样,没考虑到给老人家留些防身手段,我替她向老人家道歉。”
“没事的,没事。她给我留了很多钱。”
范无病心想,她也就只知道托人办事,予人钱财了。修仙她在行,人情世故这块儿,还不如伏蔓蔓,都是想一出是一出,要不然也不会在宗门里落个“麻烦精”的名头。
又为老人家布置了养补身体的气阵,以及一些仙食糕点之类的。
保证老人家能颐养天年,不缺身外之物后,范无病便带着小女孩儿离去了。
女孩儿呆呆的,脑子确实不太聪明,离开老人家没多久后便像是忘了他一般。
看她的样子,很让人怀疑,下雨知不知道回家。
回到客栈后,她很快便睡着了。
伏蔓蔓便问,“为什么要带上她呢?”
范无病说,“她……是个魔修。”
“魔修?”伏蔓蔓瞪大眼,“魔修的话,不是更不能带着吗!”
“准确来说。是……非人的魔。”
“魔?”
“我很难给你解释。但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范无病叹道,“我不知道师姐是怎么遇上她,又为何要托人照顾她。但,我感觉……不能把她留在这里。跟在我身边,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为什么呢?”
“师姐在离开前,应该使用了某种禁制,镇压了她的魔气。但现在看来,禁制松动,魔气外泄了。所以,之前我才会由着那帮人坑骗,方便进来看看情况。而我的血,好像能压制她的魔气。”
伏蔓蔓沉声说,“兄长大人。魔修便是不为人容忍的,何况非人的‘魔’。那是传说之中的大恐怖之物。”
“别叫我兄长大人了……”范无病看着睡得很安心的女孩儿,“我想带着她。”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没说。
先前,女孩儿脸上浮现出血色符文时。他感受到了荧惑的气息。
或许,这个小家伙,跟那五年一次的荧惑扑食里的荧惑,有着些许关系。
这个理由,便足以让范无病把她带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