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上城有两座离宫。
一是启“大离国祚正统典明大位”的大离宫,通常直呼“离宫”,乃是众仙来朝,国运凝聚,圣君为民祈福,典明国事的地方。
二是启“大离国祚正统守正大位”的小离宫,上有个离宫,便只能直呼“小离宫”。不同于世俗小国那般,国事皆由一宫做主。这小离宫,也是可以拿定国事的,只不过不具备为民祈福的资格,无法承接民意。
简单来说,离宫定国策,小离宫拿主意。有一般官家事务部门里正副位的意思。
离宫由圣君坐镇,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小离宫则未必是由太子来坐镇的了。通常来说,小离宫之主可以是圣君指定的任何一位享有国祚正统封号之人。甚至可以不是皇室之人。就像承铭说的,大离不是叶家的大离,而是大离人的大离,这话拗口,但他说出来就很合理。因为,他三百年前就是小离宫之主。
承铭在被关进石龙巷以后,小离宫之主便空出了很久,直到叶一贤被立为太子,这个位子才又有人来坐。
季文瑞匆匆忙忙地走进小离宫,未在司正殿见到太子殿下后,凝眉问,“殿下呢?”
一位太子内侍答,“殿下正在接待永仙宗来客。”
季文瑞是带着很紧急的情报过来的,但一听到这個,还是稍微按捺了一些,耐心地候着。
半个时辰后,叶一贤接待完了永仙宗来客,回到司正殿。
季文瑞再也按捺不住,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赶紧上前说,“殿下,出问题了!”
“怎么了?”叶一贤最近太过操劳了,一听到出问题,心里顿时一咯噔。
“镇魔分司的人在西部尘心荒谷发现了妖武殿残部,并且一举剿灭了。”
“剿灭?”叶一贤愣住,“就这么剿灭了?”
“嗯。妖武殿残部的最高战力不过一个合体三层,很快就被拿下了。妖武殿残部之人,一个未逃离,全都被拿下了。但是经过审问发现,他们并未主张飞舟之乱和卜虚城之乱。那两场祸乱皆是由一个名叫‘吕良’的魔修私自策划的。但吕良不过分神后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镇魔分司正在全境搜寻他的踪影。”
叶一贤稍加拆解后问,“所以,妖武殿根本就没有什么动作?这些动乱都只是一个分神魔修自作主张?”
季文瑞眉头皱得很紧,“没错。事实上,如今的妖武殿,几乎没什么威胁。别说镇魔分司了,就算是抚仙司的勤务分司去也能一举剿灭。他们能够苟延残喘下来已经很不错了,根本没有再来挑战大离的动机。而且,这些年来,不少曾经的妖武殿魔修都已脱离了妖武殿,另谋出路。”
叶一贤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耗费那么多资源,弄这番大动作,只是在搞一个黄昏势力?”
季文瑞苦笑一声,“目前看来是这样的。离宫那些人又得各种上书谴责我们浪费资源了。”
叶一贤有些发昏,踉跄几步后勉强笑道,“至少没出什么乱子。”
季文瑞叹道,“弄出这个乌龙,恐怕对永仙宗投资一事,也要碰不少钉子。”
叶一贤沉声说,“永仙宗之事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捣乱。”他整理好思绪,恢复平静,“那这么说,却玉山那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妖武殿。”
“是的。”
“那之前为何说那边更有可能是妖武殿残部所在之处呢?”
季文瑞说,“镇魔分司在进行魔气追溯的时候发现,的确是那边的魔气更加浓郁。”
“那里也有很多魔修吗?”
“这倒不清楚,要等李九和王十传回消息才能确定。”季文瑞顿了顿说,“毕竟却玉山乃是……边缘之地,大离已有两百多年未与那边产生关联了。”
叶一贤点头。他虽然从未去过却玉山和病城,也未经历过那段历史,但毕竟是太子,小离宫之主,承接着国事。据他了解,病城虽然是城,但实则是空无一人的死城。收纳了当初帝朝之路失败后反噬的气运,充盈着污秽,很脏。一般人一旦沾上,便会得气运病。大离对却玉山和病城的态度就是,既然稳定了下来,那就不闻不问,当作不存在。
他也知道,更主要的原因是,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处理。
“如今也只好等李九和王十传来消息了。”叶一贤说,“希望他们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
一天后,季文瑞带着一份急报从抚仙司神道分司送入小离宫,叶一贤手上。
这份急报是由大离的一个地方神,通过金身与神道分司的关联呈到天衡上城来的。
这个地方神名为却玉山神。
刚拿到这份急报时,叶一贤还有点懵,心想,却玉山居然还有山神?
然而,在看完了急报的内容后。
这位大离的太子,小离宫之主,当场就气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窟,眼眶凹陷到极点,原本只是鬓角斑白的长发,瞬间就白了一大半,整个人的生机陷入极大的困顿,还是季文瑞连忙稳定心神才避免了事故。
叶一贤刚一恢复过来,立马就彻底抛掉所有的礼仪,直奔离宫而去。
他身形枯槁,气机紊乱,哪像个太子,分明就是仙路难进的失意者。
一到了离宫,便冲上高耸的望气台。
一个侍龙卫将他拦下来,“太子殿下,望气台不可擅闯。”
望气台便是圣君叶初玄所在之地。
然后,这个侍龙卫便看到,叶一贤那深陷的眼眶里,一对恶鬼似的眼珠子颤抖得十分厉害,语气犹如最后的蝉鸣,“我要见父圣!”
“太子殿下,需要有圣上的召见才可。”
“给我滚开!”叶一贤暴躁得像头老狮子。
他完全不顾什么规矩了,强硬地冲上望气台。
“太子殿下,这是僭越!”
叶一贤一口气冲到望气台最高处。
此刻,叶初玄正站在开阔高台的最前方,于此处能将庞大的天衡上城尽收眼底。
四个侍龙卫拉着叶一贤,不让他再前进了。
叶初玄摆摆手,“放开他。”
侍龙卫们拜过圣君后,便退下了。
叶初玄看向叶一贤,“太子,我们有三十年没见过了。”
上回见面,便是给叶一贤立太子之位的时候。
父子时隔三十年再见,叶一贤却完全没有任何亲情的波动。他身形狼狈,一双眼睛,愤怒又凄恐地瞪着这位父亲,圣君,“病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初玄高大的身材,背对着天空,显得无比伟岸。他几乎遮住了大半要落在叶一贤身上的光芒,“一座病入膏肓的城池。”他的声音毫无感情,像是在做简单的陈述。
叶一贤的声音像是有心咆哮却又没有力气的野兽,“一百二十八个望气使,连同五服七千三百四十二人,替大离承担了所有的气运反噬,身患恐怖的气运病。在病城里痛苦挣扎!这些为大离兢兢业业奉献燃烧的功臣,得到的居然是这种待遇吗!好歹毒,好狠恶啊!甚至布下生机大阵,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为把气运反噬锁在那座城里!”
叶初玄眯起眼睛,“你是从哪知道这些的?季文瑞?承铭?徐香?不,他们都不知道。在他们眼里,病城是一座无人的死城,也没有谁敢去那里调查才对。”
叶一贤嗓音如溺水般咕嘟,“真相总会大白!”
叶初玄不再过问叶一贤是通过什么手段知道的,转过身,平静地说,“太子。总要有人牺牲,有人承担的。”
叶一贤沉声问,“你是皇帝,为何你不去承担?”
“正因为我是皇帝,所以我不能承担。我去承担业果,那谁来做皇帝呢?”叶初玄这番话绝不是出于自大。
叶一贤怔住,无法反驳。
因为,大离的确没有第二个适合当皇帝的人。
叶初玄说,“尽管上次帝朝之路失败了,但大离仍旧是最有希望成就帝朝的王朝。这种时候,岂能自乱阵脚?让他们去承受气运反噬,是对整个大离而言,最好的办法。”
叶一贤怔怔地看着叶初玄。他觉得眼前这个高大伟岸的人,就是一头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不然的话,怎么那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
“难道那七千多个人,就不是人吗!就不是我大离的子民吗!”叶一贤声音幽沉,双眼发颤,“他们功臣,不是罪犯,何至于受那种折磨!你知道吗,到死他们都以为大离会拯救他们!”
“到死?”叶初玄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扭过头,目光凛冽,“他们死了?”
叶一贤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苍白的脸顿时涌上病态的潮红,嗤笑道,“是啊,死了,死了两百多年了!”
叶初玄眉头又松开,“不可能。他们若是死了,气运反噬便会落到天衡上城来。太子,你失心疯了,说出这般话。”
“咕咯——”叶一贤笑得很沙哑干涩,“父圣,你不是算无遗漏吗?你不是大离最强大的政治机器吗?怎么,连病城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还是说,你实在是太害怕了,生怕有一点气运病沾到身上,所以看都不敢看一眼。”
叶初玄冷漠地看着他。
片刻后,一个侍龙卫快步走上来,行过礼后,递上一份情报。
叶初玄看完情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
叶一贤丝毫不惊讶,他很清楚,以父圣的手段,能够轻易掌握他这位太子的所有动向。他做任何事,都几乎是在明牌。
“父圣,是不是你望气台上待太久,看太多繁华盛景,都忘记了大离还有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地方!王朝,这就是繁华无边,要成为帝朝的王朝啊!”
叶初玄丝毫不在意叶一贤的歇斯底里。他反而笑了起来,“这个范无病真是个能人啊,居然以一己之力,帮大离切除了痛心已久的病灶。他好像还是你的人。太子,不错,很不错,你终于做了一件能真正影响我大离国运的事了。”
叶一贤看着他的笑脸,咬牙切齿地说,“父圣怎么能说出这番话。一句‘不错’,就要用他人之丰功掩盖你作为皇帝的过失吗!”
“太子。你是大离的太子。”叶初玄轻声细语地说着,“大离变得更好了,为何不开心呢?这个范无病,一定要好好奖赏,你说对吧。但是奏报里说,他杀了两个渊牢狱卒。我相信,这是一个误会。你也相信,对吧。”
叶一贤顿时如芒在背。
父圣的身影,在他眼中变得更为庞大伟岸,像大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叶一贤猛地冷静下来。他知道父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范无病杀死渊牢狱卒这件事,可以是误会,也可以是对大离的挑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那两个狱卒失控了,范无病是为了保护病城里的百姓。”
叶初玄笑问,“戴上了锁魂链的狱卒,怎么会失控呢?”
叶一贤瞬间没了力气,拜倒在地,以幽沉如冰窟般的语气说,“范无病绝无故意之心,此乃误会。”
叶初玄点头,“我也相信这是个误会。念在他梳理病城有功,便不计较吧。”
“父圣明鉴。”
叶一贤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望气台。
下面,季文瑞已经在等候他了,看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去,“殿下。你怎么了样了!”
叶一贤轻声说,“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他走出大殿,吹了一阵风后,忽地栽倒在地上。
“殿下!”
……
“他太冲动了。”叶初玄失望地摇头,“病城的真相是本可以成为一手好棋,用来在朕这里置换利益。但他太冲动了,竟然不顾体面,慌张到那种地步,冲到望气台来数落朕。不知道有多少人瞧见他今天这般狼狈的样子。”
侍龙卫李金说,“太子殿下有一颗赤忱之心,热血满盈。”
“热血是会要人命的。”叶初玄望着天空……当太子说出病城真相的时候,他惊慌了,因为那的确是他的过错,无法改写的过错,可是,太子比他更惊慌,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李金说,“圣上手段高明。三两句话便消解了这份威胁。”
“因为他很在乎那个叫范无病的人。”叶初玄眉头稍稍一沉,“太子身边何时有这等人物?是如何抗下那七千多道气运病的呢?”他不太喜欢这种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人和事。
“范无病是永仙宗的天才弟子。太子殿下便是在小南洲之行中与他结交。”
“永仙宗……”叶初玄眉头更沉一些,“难怪太子立马就向朕妥协。这么看,是这个所谓的范无病,串起了太子这条线啊。说不定……他弄丢的那一缕王朝龙气,是故意赠予范无病的。查一查。”
“是。”
“另外,弄清楚那天那个敲响抚龙音之人,是不是范无病。”
“臣遵旨。”
……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过后,叶一贤醒来,他艰难地坐起来。
“你醒了。”
看到说话之人,叶一贤愣住,“大尊者,为何你在这里?”
承铭不再是在三味铁匠铺里那般不羁的扮相,穿着周正的玄袍,英武且认真,“我来要我那两条锁魂链。”
叶一贤苦笑一声,正欲解释。
承铭摆摆手,“不用说了,具体的季文瑞已经告诉我了。”
“对不起。因为我的误判,导致了这一起重大过失。”叶一贤愧疚地说。
“你什么意思?”承铭质问。
“大尊者……”叶一贤不解为何承铭忽然生气。
承铭怒目圆睁,“你就是用这种态度来回应帝朝之路的?”
“……”
承铭眼中的失望都几乎要溢出来了,“叶一贤。我本以为能说出‘大离要重回天下’那番话的,应当是个拥有帝朝之心的人。可是你,你看看你这狼狈的样子!”
“我……”
“我问你,你为何要去望气台质问叶初玄?”
叶一贤浑身颤抖,苦笑道,“我接受不了病城的真相。”他全然想不到,繁盛强大的大离,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所以你就不顾一切,把所有的谋划全都抛之脑后,然后像个被踩断了尾巴的丧家之犬一样发疯?你知道离宫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看到你气愤地冲上望气台,然后狼狈惨淡地离开吗?”承铭语气愠怒,“叶一贤,你是太子,是小离宫之主。你代表着大离上下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你的狼狈,就是站在你身后所有人的狼狈!”
“可是……可是我的一切动向,都在父圣的掌握之中。我赢不了他,赢不了他啊……”叶一贤悲戚地说。
“是的。所以,你更要以最为盛大的方式,直面他!”
“我……”
看到他这般模样,承铭心里无比失望,但他还是拿出最后一点耐心问,“莪问你,范无病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那份山神传来的急报上?”
这个问题瞬间让叶一贤清醒过来。
他陷入沉思,一会儿后认真回答,“以范无病的心性和在却玉山的表现,他完全可以不留下自己的痕迹,但是他没有。说明,他是主动将自己的身份承上的。”
“然后呢?他想做什么?”
“他……他亦在确认,我这个太子,到底可不可靠!”叶一贤瞬间想通了,“到底能不能为他提供支持!”
承铭问,“范无病敲响了抚龙音。范无病梳理了病城之痛。他几乎以一己之力,为你送上了最好的帝朝之路最好的礼物。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必须要借这件事,把永仙宗真正送上台面!我得为范无病正名!”叶一贤神情沉静,语气却格外激昂。
承铭没有对这句话表态,只是大有深意地说,“太子,很多时候你必须明白一件事。当你无法以绝对的力量取胜,而又不得不直面挑战时,相信奇迹便成了唯一的办法。”
“可范无病会帮我吗?”
承铭说,“他不会帮你。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只不过恰好撞上了大离的帝朝之路而已。对他而言,大离能不能成为帝朝,根本不重要。所以,别妄图靠着什么‘家国情怀’去笼络他。你需要给到他实际的好处。”
“他需要什么?”
“这话应该去问他本人。他在那份急报里展露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份,还有价值。所以,他一定会来天衡上城。”
“可是,父圣也知道了他。他的处境……”
承铭冷笑一声,“那就要看你的运作了。太子,如果你连基本的安全保障都无法为他提供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改口平静地另说,“我不敢说自己现在有多强,但把他安全送出大离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也可以告诉你,一旦他离开,你就将永远失去他。”
叶一贤深吸一口气,“多谢大尊者点醒。”
这位太子瘦削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逐渐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