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新春新风景。

一辆由两匹蓝焰龙马牵着的马车，在天衡上城正南门十里外的官道上被拦了下来。

马夫了解完情况后对车厢内的客人说，“客官，前面直到天衡上城的官道，正在进行千花节花卉装点，车马不通，还请步行。”

“千花节？”车厢内的客人探出头，向前方望去，只见笔直且宽敞的官道上，不少身穿统一制服的男男女女正不断在道路两边的疏水渠侧培土。更前方的路上，依稀可以望见缤纷的色彩了。

伏蔓蔓带着衔蝉下了马车，告别车夫后，走上官道。

空气中充盈着芬芳。这复合的芳香气息，沁人心脾，好似有着净化心灵的能力，顿时让伏蔓蔓一扫近来一段时间赶路的疲惫与沉郁。复行三里路后，便见官道两旁的培好的土线里已装点上了各色各形，各种气质的花。

这些花汇在一起，好似仙人为大地施的妆容。花们绝对不是被随意装点的，而是精心规划过，所以即便缤纷多彩，即便争奇斗艳，也丝毫不显得浓烟庸俗。

主持这项工作的人，一定有一颗非常擅于发现美，创造美的心灵。

这让伏蔓蔓想到了谷兰师姐。谷兰师姐就是这样，不仅长得好看，也很擅长把身边的一切主动被动地变得一样好看。

衔蝉蹲在路边，睁大眼睛，张着嘴，好奇地看着停在一朵花上的蝴蝶。

她左瞧瞧，右瞧瞧，确定没有什么人看自己后，一口将蝴蝶吞掉。

但不撞运，刚吞掉蝴蝶，立马就被伏蔓蔓发现了。

“蝉儿！”伏蔓蔓一把将衔蝉提起来，“你在干什么！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吃虫子！”

衔蝉真像个被抓住偷吃的猫，下意识地开始扑腾，一番无果后老实下来，又呆呆地看向另一只正在翩飞的蝴蝶，流口水。

“衔蝉！”

伏蔓蔓通常不喊“衔蝉”这个全称。衔蝉知道，一旦被叫全称，就意味着姐姐真的生气了。她赶紧投去可怜巴巴的表情，并表示自己会听话的。

伏蔓蔓这才放开她。

经过这边的行人看到这一幕，不禁笑了起来。

伏蔓蔓蒙羞，赶紧拽着衔蝉，进城去。

……

三月五日，千花节前两天。

作为一個迎春的节日，千花节在大离的重要程度不亚于除夕。春天在大多数地方，都代表着新生与希望。冰雪消融，千花绽放，便是春来了。

天衡上城作为皇都，早早地就开始筹备了，城内上上下下，大街小巷都已装点好了各种花卉。今年是帝朝之路开启的年份，所以，千花节比以往要更加隆重一些，提前一周多，山上的雪还没花完就开始准备。

以往年，由仙农司培育，用以装点城面的花卉，基本都是定点定时，于三月五日开放。也就是三月七日千花节的前两天。然后在三月六日摘下，连夜装点在城内各处，以呈现出最好的效果。

但今年的千花，花卉装点的规模非常大。以往年只是城门、街巷沟渠、重要建筑的表面。而今年范围扩大到了城墙，城墙外的十里官道，以及每一栋建筑。

工作量增大了非常多，所以仙农司不得不提前一周将花卉催熟，然后早早地就开始装点，以期在千花节当天完成这个巨大的项目。

越龙霞最近有些犯愁。

作为仙农司造景署的署务使，这几天来理所当然地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今年千花节增加造景是临时给的安排，所以，为了让原定于今日开放的花卉在五日前提前开放，便已经耗费了她不少心神了。相较之下，为多出来的花卉布置造景，倒不算什么了。

但，这些都只是耗费心神，不至于让她犯愁。毕竟是大离数一数二的园艺造景师，咬咬牙也就给解决了。

真正让她犯愁的是“遣花使”的人员安排问题。

遣花使在民间又被称为遣花仙子，唯一的职责便是，在千花节当天，于栖凤台上跳一支遣花舞，让天衡上城布置好的所有花卉装点惹仙尘，实现大盛放，将千花节的氛围与情绪推到最高点。

这件事很重要，所以，历年的遣花使都是提前三个月便精挑细选而来的。

每年的花卉种类不同，造景不同，与之相应的遣花舞也不同。每年都需要重新编舞，要求遣花使提前练习。

今年的遣花使早就挑好了，遣花舞也练得差不多了。

问题来了，七天前，离宫一道命令下来。要求今年的千花节以最高规格操办，不计较资费问题。天衡上城的花卉造景相较之前，增加了足足五倍！几乎做到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花卉造景。

用到的花卉种类，也从以往的十八种，增加至五十四种。

五十四种花，仙农署拿得出来。六倍规模的花卉造景，越龙霞咬咬牙，也造得出来。

但，遣花舞那边出问题了。

花卉种类增加，花卉造景规模扩大，遣花舞也得重新编才是。

越龙霞跟御乐坊第一舞师温萝和第一乐师柳箐扇，几乎是以燃烧精血的努力程度，仅仅用了一夜，便编好了遣花曲和遣花舞。

曲子大气绝美，舞步优雅从容。

越龙霞，温萝和柳箐扇三人都非常满意。

可遣花使骂娘了。因为新编的遣花舞，太难了！别说在千花节当天“人舞合一”，能完整地跳出来都算是八辈子的天生舞娘。

这不同于凡俗里的舞蹈，会走步和姿态，完整地跳出来就行。

遣花舞是仙舞，要跳出效果来，难度很高。一要肉身和神魂承受得住，二要舞者的大道与舞动韵律和遣花曲的曲中真意相配。第一个要求很好满足，但第二个……那真的是强求不来的，不行就是不行。

越龙霞便在为这个犯愁。

眼见着离千花节只有两天了。先前找的那个遣花使还是只能勉强跳完，根本跳不出真正的律动来，到时候的千花大盛放效果肯定非常差。

越龙霞多想到离宫去，跟那些大人老爷们说时间太紧，任务太重……

可，她知道，一旦说出这种话，那自己的前途就算是完了。

“唉……”她盯着街道旁的一处花卉造景叹了口气。

一群蝴蝶绕着花卉造景翩飞。

这时，她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到花卉造景前，呆呆地看着蝴蝶们。

小女孩很可爱，跟花卉造景特别相配。

越龙霞心情稍好一些，不禁笑了一下。但也只是笑了一下，因为，下一刻她就看到那个小女孩张口吞掉了一只蝴蝶。

“这……”越龙霞还在发愣，又听见一道带着愠怒之意的声音，“衔蝉！”声音清绝，干净空灵。

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穿玄色襦裙的少女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将那正欲逃跑的小女孩给抓住，“说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不准吃虫子，不准吃虫子！你要是再这样，那下回别跟着我了，去找你心心念念的范哥哥吧！”

越龙霞心动了。

一颗烦躁的心，忽地开始加速，让她血脉喷张到极点，连一身的大小经脉都扩张了几分，全身的仙气加速涌动，几乎要溢出来了。

她颤抖着上前，一把抓住少女，“请……请问！”

伏蔓蔓忽然被被人抓住手臂，吓了一大跳，“什么事！”

越龙霞眼睛瞪得非常大，“可以来当今年的遣花仙子吗？”

“啊？那是什么？”

……

伏蔓蔓局促不安地坐在仙农司造景署的会客间里。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点心和珍奇水果，衔蝉不知忧愁，吃得不亦乐乎。

少女捏着裙角，抿着嘴不停地向外张望，心道，“这算什么啊？突然问人家要不要当什么遣花仙子，一把把人家拉过来，不说个清楚，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什么仙农署啊……该不会是诱拐吧！”

她暗自将体内的气机运作起来，“但是，这里可是天衡上城！光天化日之下，强行诱拐无知少女这种事，不可能吧！”

“蝉儿，你怎么就吃得这么开心啊！光让我一个人犯愁！”伏蔓蔓瞪着眼睛看向衔蝉。

衔蝉拿着一颗葡萄，停下来睁大眼睛看了看她，然后又一点一点地将葡萄放进嘴巴里，咀嚼完毕后吞下后，露出个笑脸。

伏蔓蔓大叹气，“是我高看你了，蝉儿。”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激动的对话。

伏蔓蔓立马坐端正，气机运作到蓄势待发的地步。

然后她看到，三个扮相不同，气质不同，但脸上的神情完全相同的女人争先恐后地走了进来。

接着，三人围着伏蔓蔓上看下瞧，左盯右瞥。

三人都说得上是美女，年龄约莫在三十上下，成熟知性。

这种浓郁的大姐姐味道，让伏蔓蔓有些头晕，脸上不禁升起一些红意。

“请……请问……”

“是这个味儿！”一听到伏蔓蔓的声音，柳箐扇便眼睛一亮，看向越龙霞，“对的，对的！”接着又看向旁边的温萝，催促道，“你看看，你看看。”

温萝是个身材非常纤柔的女人，长发高束，身着飘带，丝条很多的华丽舞服。

她看向伏蔓蔓，语气轻柔，“孩子，能起来走两步吗？”

伏蔓蔓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感觉上……好像没有恶意。她略显局促地站起来，轻轻地走了两步。

温萝顿时笑容满面，“神人步似惊鸿，牵戏花如清风。不会有人比她更合适了。”她转而看向越龙霞，“越大使，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个妙人儿的？”

越龙霞眉飞色舞，“在大街上撞到的。想来，这便是我大离之强运啊！”

温萝笑道，“这下子，算是把遣花舞这个大难题给解决了。”

柳箐扇轻笑一声，摆了个眼色，“今年来看遣花舞的人有福了。”

三人相谈甚欢。

越龙霞冷静下来，“虽然她很合适，但只有两天了，得抓紧时间。孩子——”她看向前方，忽地发现，伏蔓蔓不见了。

然后三人齐齐扭头转向门外，看到伏蔓蔓正猫着脚步，拎着衔蝉想逃。

越龙霞大惊，牵步而动，拦在伏蔓蔓面前。

好快！

伏蔓蔓心里顿时意识到，这个人很强，不……这三个人都很强！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看到她的神情，越龙霞无奈地笑道，“你以为我们会伤害你吗？”

不怪伏蔓蔓想逃，实在是这三人看她的目光实在是太灼热了。

伏蔓蔓警惕地问，“那你们到底想怎样？”

越龙霞轻声细语，耐心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伏蔓蔓微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忽地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要我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舞，不行不行不行……而且，我从来没跳过舞啊！”

越龙霞笑道，“没关系。”她指着身材纤细的温萝说，“这位是大离第一舞师，最擅长教人学舞。”又指着声音动人的柳箐扇说，“这位是大离第一乐师，能轻易奏响曲中真意，让你进入最好的舞蹈状态。而且，以你的天分，能很轻松地学会的。”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可以！”伏蔓蔓光是想一下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舞，就要当场昏过去了。

这一年多来，跟着范无病四处游历，虽然社恐的性格纠正了不少，但还远不止于胆大到那种地步。

越龙霞劝诱道，“遣花仙子可是会受到大离所有人追捧的哦。”

“不不不不——”

越龙霞咬牙道，“封赏无数！”

“不不不——”

“加官进爵！”

“不不不——”

“世人瞻仰！”

“不不不——”

“有机会面见圣上！”

“不要！”

越龙霞紧咬牙关，一把抓住伏蔓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好妹妹，求你了，帮姐姐一回吧！”

伏蔓蔓大惊，先前的成熟知性大姐姐的形象，崩了稀碎。

旁边的温萝和柳箐扇表示理解。没办法，压力太大了，是会让人性格扭曲的。

“我……我考虑一下吧。”

伏蔓蔓没想到，越龙霞居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她有些犯难……这些人的确没什么恶意，而且当遣花仙子这件事似乎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舞，实在是太吓人了！万一没跳好怎么办？

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又不禁去想，“我……便只能这样吗？当初跟无病一起出门，是为了长见识，结交更多的朋友。可一年下来……我改变了吗？同无病分开的时候，我说，我要好好思考我的人生，修仙路，要变得更好……现在，是否是一个能让我变得更好的机会呢？”

她那怯弱的目光一点点回正，变得坚定起来，“我……答应你们！”

越龙霞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伏蔓蔓。”

越龙霞随即大声叫喊，“来人，报上去，今年的遣花舞名双字一个“怜春”，由遣花使伏蔓蔓领动！遣花曲名《怜春正调》，由柳箐扇演奏。”

……

三月七日，千花节。

哒哒的马蹄声踩在坚实的官道上，行至某处后，赤焰龙马停了下来，鼻息大吐，嘶鸣一声，惊醒了在马背上昏昏欲睡的少年。

范无病睁开眼向前望去，十里长直道两旁缀满缤纷之花，犹如伶人的飘带。

风起，花飘摇，芬芳漫天。

范无病的疲惫一扫而空。

从却玉山离开后，他沿着北边的边境线赶了一个月的路，才又南下朝天衡上城而来。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一下大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去祭拜承铭的亡妻江年姝。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所得的《雨龙天河响》其实也是来自江年姝地的，何况手中的抱鲤筝本就是江年姝的遗物。

不论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一些，还是为了让抱鲤见一见它的前主人，都值得去一趟。

到了江年姝埋葬之地后，范无病一眼便发现了承铭来过的痕迹。

坟墓翻新了，墓碑是重新立的，上表“亡妻江年姝之墓，夫李铭立”，墓碑前插着三根燃尽的香，遗留有鞭炮爆炸后的纸屑。

一切看上去都很普通。

或许如了江年姝之愿，“普通地活着，普通地死去”……

范无病翻身下马，取下套马上的符契后，拍了拍马屁股，“走着！”

马儿嘶鸣一声，奔向最近的昌云客运所设的驿站。

范无病只身踏入十里千花道。

人若是心情好，看路边的花儿都是在笑着的。

他便觉得是这样，沿途的各般颜色，各般形状的话，都在冲着他笑。

靠近天衡上城的城门后，才发现这里早已拥堵了很多人，正排队进城，乌泱泱地一大片，个个都神采奕奕，面带红光。

范无病不禁问旁人，“为何这么多人？”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外国人吧！”

范无病笑道，“在下刚到大离不久。”

“今儿个三月七，大离千花节，此乃冰雪消融，迎春送冬日。是为了纪念当年在大离登临正神之位的‘春神’所设立的节日。”

“春神……四季正神啊……”范无病想入非非。

四季正神，哪怕是在正神的位列里也是非常靠前。

“今年的千花节是历年来的最高规格，热闹得很呢！”说话这人目光灼灼，“你瞧那些年轻人，大多数听闻今年的遣花仙子更是绝代风华，赶着趟儿跑过来的。”

“遣花仙子？”

“是嘞！便是要在那栖凤台上舞动人间地遣花仙子！嘿嘿，你小子初入大离，也算走运，刚好赶上，要享眼福了。”

范无病微微一笑，“那便去看看吧。”

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其实是没当一回事的。

绝代风华？能有我家蔓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