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上城,华南天街,栖凤楼早早地就立好了。
这边的花卉造景是整个天衡上城最好的地方,哪怕是大小离宫那边也比不上。因为这里才是今日千花万灯的主场。
越龙霞赶着趟儿登上栖凤楼,直直地走进梳妆间。
全大离最好的梳妆红都在这里了,正给伏蔓蔓打扮梳妆。旁边的衔蝉也像是到这份待遇,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盯着一坛子花发呆。花丛间有一只蜜蜂旋飞,挑选停歇的花朵。
伏蔓蔓见状,瞪眼道,“蝉儿!”
衔蝉赶紧缩了缩脖子,把脑袋移开,但忍不住又一点一点转回去,趁着伏蔓蔓不注意,一口把蜜蜂给吃掉了,然后露出满足的表情。
越龙霞看着镜子里的伏蔓蔓,一时间呆住了,喃喃道,“仙子下凡了?”
伏蔓蔓羞意渐浓,“越姐姐可别这么说了!”
两日的朝夕相处,伏蔓蔓跟越龙霞,温萝和柳箐扇都熟络了不少。
越龙霞笑道,“柳箐扇正在适应,待会儿过来。你们俩最后配合一下,找找感觉就行了。”
伏蔓蔓梳妆完毕。她着一身金红色的华丽凤羽袍,留着彰显华贵气势地惊鸿髻,眉心缀一点朱红,丹染唇瓣,霞飞双颊。起身走到窗前,稍稍揭开窗扇,透着缝隙朝楼下望去,见到人海与花海相映的场景,顿时僵了一下。
脸一下子丧了起来,语气软哝,“好多人啊。”
越龙霞安抚道,“没事儿的。跳舞的时候,把那些人想成是花就好了。”
“嗯。”
见少女眉间依旧有忧愁,越龙霞又问,“还有什么心事吗?”
伏蔓蔓细声问,“姐姐觉得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极了。”越龙霞真情实意地说,“没有人比你更配今日千花盛放之景。以往啊,总有人把遣花使叫作遣花仙子,我倒不觉得什么,今日见着你了,我才肯定‘仙子’之称。”
“我跳舞的时候呢?”
越龙霞笑道,“更是绝代风华,必定会在大离的历史中留下浓厚的一笔。今年过后,再难见到你这般遣花使了。”
“可……”
“可什么?”
伏蔓蔓没有说话,眉头愁结难结。
越龙霞曾经也是少女,心思纤细,稍作猜想后笑问,“妹妹可是有心上人?”
伏蔓蔓脖子一下子就绷紧了。
在这个问题上,她真的一点都不擅长伪装。
“我懂了,妹妹是觉得今日自己跳舞,没能被心上人看到,很可惜,很遗憾。”越龙霞说。
伏蔓蔓却不怎么害羞,在对待这份情感时,她很认真,“嗯。”
“放心吧。历年的千花节都会有影像记录的。而且,姐姐我早就准备好了极品映云石,就在这栖凤楼里,最近距离记录你的身姿。”越龙霞笑道,“到时候送给你,交予心上人,姐姐就不信还会有人不心动。”
伏蔓蔓愁结纾解,转念间又紧张起来,“我真的能跳好吗?”
“放心。相信姐姐的眼光,大离上下几千年里,不会有人比你跳得更好。”
这时候,柳箐扇走了进来,刚好听见这般话,便笑道,“对的。蔓蔓,自信一点,你就是最好的。”她又沉顿一下,“只可惜……”
“可惜?”
柳箐扇眼中闪过一些遗憾,“如果能有江年姝为你奏曲的话。这千花节便是彻底无法逾越的绝世佳话了。”
伏蔓蔓在卜虚城时,从红玉那里听过江年姝之名。
那是大离有史以来最好的乐师。
她不禁好奇问,“江年姝奏的曲子到底有多好呢?”
柳箐扇眼中浮现无限的希冀,“天上音,仙中曲,人间难得几回听。”
“那么……厉害吗?”
“嗯,就是那么厉害。”柳箐扇回过神来,笑道,“好了,蔓蔓,我们最后再配合一下,热热身就好了。”
“好的。”
……
栖凤楼对街有一座稍矮一些的高楼,建造华丽,射角连檐。是专为贵人所准备的看台。
最高的一层楼里,叶一贤为魏长空介绍起千花节的来历。
听完后,魏长空心驰神往,叹道,“大离真乃福地啊。居然能生早四季正神之春神。”
叶一贤笑道,“不知是春神得了大离的福,还是大离得了春神的福,才能绵延至今。”
叶无月搭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人海和花海,“唉——”
“老十九,你又在叹什么气?”叶一贤问。
叶无月说,“蔓蔓不回我信。”
叶一贤眉头动一丝愠怒,“你又换人喜欢了?”
叶无月说,“可别那么想我。我是把蔓蔓当成朋友的,给朋友写信,但朋友不回,难道大哥你不会难过?”
“兴许人家根本没把你当朋友。”
“呿!”
魏长空问,“十九公主说的‘蔓蔓’,可是伏蔓蔓师妹?”
“嗯,正是。”叶无月眼睛一亮,盯着他问,“魏公子可知道蔓蔓平日喜好什么?我到时候好给她准备见面礼,上回分别得太着急了。”
魏长空摇头,“蔓蔓师妹在永仙宗的时候,几乎不与人交谈,性格很内向。”
“怎么会!”叶无月瞪大眼睛,“她那么好!”
魏长空苦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那范无病呢?你跟范无病关系总好吧。我也得给他准备见面礼才是。”
叶一贤也在旁边竖起耳朵,想知道范无病的喜好。
魏长空想了想,“无病师弟,喜欢……”
他忽然发现,自己作为师兄,居然还真的答不上来。无病师弟他好像不怎么透露自己的喜好……
只得答,“喜欢变强。”
“……”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魏长空说,“说起来好久没见过无病师弟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叶一贤撇开脑中的杂念,笑道,“范道友现在可是天衡上城的红人。”
“红人?”
叶一贤说,“他的事迹,可不是用嘴能说清楚的,改写天我给魏道友被备一份关于他的记载。”
魏长空心里纳闷,无病师弟到了大离这种地方,也能动不动就干大事吗?
他是这两天才过来的,还没有具体了解过。
约莫一個月,永仙宗跟大离敲定合作,要在这边分门立派。
宗内经过综合考量,决定委任他前来当话事人。
来之前,他一度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因为这可是长生洲,是大离王朝啊……但没想到,居然是叶一贤这位太子亲自与他交接,并且……太子人还挺友善,完全不像是之前在永仙宗开宗大礼上那般嚣张的姿态。
弄得倒像是大离有求于永仙宗一样。
今天也是受太子之邀,来观看千花节盛景的。
这时,离宫那边传出一道钟声,虽不是抚龙仙钟之声,但亦非常磅礴,顿时激颤整个天衡上城。紧接着,天衡上城各街各坊各区的礼钟纷纷被敲响。不是乱敲,而是有节奏,有韵律地敲响。一时间,整个皇都都笼罩起一股莫大的气机。这气机在空中激荡好一阵子后,忽地崩碎,随后,一阵春风从远方吹来。
春天到了。
“筝!”
一道尖锐而透彻的筝鸣声从栖凤楼上炸开。
顿时,人头攒动的大街小巷都安静了下来。花卉在造景之中摇动。
柳箐扇坐在栖凤楼外栖凤台的角落里,玉竹般的手指,着玳瑁,缓缓拨动眼前筝上的琴弦。
遣花曲响。
曲调缓慢悠扬,听起来,像是一阵微风。
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牵住了,不想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惊扰了此番妙音。
众人似来到一座山坡上,山坡下面便是田园、屋舍、小桥、流水之景,炊烟袅袅,牧童骑在牛背上,赶牛回家,老农们背着背篼、簸箕、锄头等农具,行走在黄昏的暖光之中。微风拂动,拭去劳作之人额间地汗珠,将牧童的笛声送往远处。
这样的景致,让人心软如天上云,山中雾。
哒——哒——
脚步声响起,曲调也随之变得急促一些。
众人闻曲中真意,所见的意象便是,在那山间田园风光里,不远处地一方草坪上,缓缓走来一个少女。少女着春袍,梳惊鸿。她并不清瘦,也不丰盈,是最合适的身材。春袍拢着这具少女的躯体,在草坪间,缓缓舞动。
她的步调踩在柔软的草坪上,亦踩在看客们的心中。
但,她之华贵,她之高尚,她之无垢,让人不敢去想任何污秽之事。好似,能见到她,她的舞步,便是人间庆幸之事。
遣花舞动。
曲调又变。淅沥的雨滴,从夜幕中落下来,打在草叶间,大地里,房屋上。遣花仙子的舞步,随着曲调的变化,变得更加生动,身态的扭转,腾挪,牵动,每一次变化,都同曲子一起,营造出最为适合这夜幕下,春雨里的小桥流水,屋舍炊烟之景。
春雨润物,细腻无声。
忽地,曲调从悠扬变作激昂。
众人所见的曲中真意之意象也随之改变。接着,他们便看到一副农忙之景。那遣花仙子,不……在这番景象之中,她便是上天派来布施春色的春女。春女在田野间舞动,同激昂的曲调一起,忘情奔命。春色染遍山野,绿意吐新,层云激荡,春日闪耀。
栖凤台的角落里。
柳箐扇激动得快要掉下眼泪了。她知道伏蔓蔓是最适合这怜春舞的,知道她会跳得非常完美。但没想到,居然完美到这种程度,没有任何瑕疵……不,根本就没有人有资格来挑瑕疵,见者唯有欣赏与赞美。
她看着在栖凤台上舞动的少女,恍然间如同望见了穹顶之上的神女。
她咬牙想,今日过后,少女的名字,定会传遍大离。
这一翩怜春舞,这一首《怜春正调》定会流芳百世,传为佳话。
柳箐扇心弦发颤,浑身都在抖动着。
她意识到,自己逐渐跟不上伏蔓蔓的步调了。她睁大眼,忘情奔命,燃烧自己的心血,哪怕今日过后,她再也无法奏曲了,也要为伏蔓蔓送上一首完整的曲子。
但,还是不够。
她的曲子,她所弹奏出来的曲中意象,支撑不住伏蔓蔓的怜春舞。
那不是十六岁的少女,而是不知几何岁月而生的神女!
此时此刻,神女正全身心投入在舞蹈当中。
柳箐扇神魂发颤,她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命丧当场,也要奏完这首《怜春正调》。
“太美了,太美了!”看着伏蔓蔓的舞步,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泪水洒落在琴弦上。这似乎为《怜春正调》更增添一份情感,一时间,闻着皆心神激荡,彻底沉浸在那绝妙的意象之中。
千花节上,共计十一亿五千四百三十二朵花,扑簌地抖动着,将春意送往各地。
柳箐扇大小经脉中的仙气在燃烧。她知道这会损伤根基,但不管了!
紫府中的神魂,亦在燃烧。她知道这可能让她魂飞魄散,但不管了!
今天,在这栖凤台上,“我柳箐扇就要是弹完这《怜春正调》,绝不拖后腿!若是……若是我能有那么一刻的光景,成为第二个江年姝,那……死也值得了。起码,我的名字,会流传于世。”
她的气机极速萎靡。但奏响地《怜春正调》却越来越好了。
直至某一刻,
“筝!”
刺耳的颤鸣声响起。
柳箐扇当即面色苍白,她很清楚,这一道弦音,绝不应该在这个部分响起。
但,响了。
她惊慌失措,像是将要坠落悬崖一般,赶紧看向第十九根弦。
断了!
弦断了!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弦崩声炸开。
二十一根弦,全部崩断。
柳箐扇瞪大眼睛,瞳孔中映着的不是惊恐,而是……绝望。她压上了一切,自己的曲调技艺之道,修为,根基,神魂……全部都压上了。她已经做好了以她卑微的一生,来换一场无法逾越的遣花舞的准备。
命丧当场绝不可惜!因为,这是她的荣幸!
但,
曲未完,舞未停,千花未放,弦却惊。
曲中真意瞬间消散,伏蔓蔓的舞步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她。
栖凤楼里,越龙霞和温萝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怎会这般……那可是最好的筝了啊……为何会出现弦崩的情况……”
温萝苦笑一声,“不是曲子不好,不是筝不好,更不是柳大家的技艺不够。而是蔓蔓的怜春舞,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无人能承担这条大道啊……”她悲戚地说出了绝望之音,“难道……是大离配不上怜春舞,不受春神的青睐了吗?”
栖凤台上,伏蔓蔓惊愕地看着崩断琴弦的筝,以及几乎油尽灯枯柳箐扇。
她又扭头看向静默的人群。
这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远去。
天衡上城,全境陷入一片死寂。
哒!
哒!
脚步声忽然响起,打破宁静。
所有人像是追寻希望一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朝栖凤台上望去,忽地见着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着白衫,正受风吹,簌簌摇曳。
少年抱着一把筝,一把像是橙红色的鲤鱼的筝。
他走到柳箐扇面前,轻声说,“柳先生好好休息,接下来便交给我吧。”
“你……”柳箐扇瞪着枯槁的面容望着他。
她不认得少年是谁,但认得他手中的抱鲤筝。
“你是……江年姝?”柳箐扇已神志不清,分不清眼前的是少年,还是那位传奇乐师了。
少年笑道,“我叫范无病。”
接着,他坐下来,扭头看向伏蔓蔓,“开始吧,别让春天久等。”
伏蔓蔓想哭,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哭。布施春意的春女,怎么能哭呢?
她牵身而动,舞步动春。
柳箐扇问,“你会吗?《怜春正调》。”
范无病笑答,“不会。但,我知道该怎么配合她的舞步。”
“你……是谁?”
范无病答所非问,“我爱她。”
他的手指落在筝面。二十一根琴弦缓缓生出。
手指拨动琴弦。
于是,
春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庞大巍峨的宫殿。
宫殿最前面,春神安然而坐。
紧接着,他们又离开了那座宫殿,重新回到天衡上城。
在狂情的曲调里,
在奔命的舞步中。
城内,官道上,共计十一亿五千四百三十二朵花迎来了大盛放。它们在春风里娇笑,对世人说,只要春天来了,一切就会变得好起来。
直至曲调结束,舞步停歇。
所有人都还无法从这份万物生长的春意中回过神来。
忽然,
一道华光,从九霄之上猛地坠入天衡上城。
华光万里,春意飘摇。
此乃,春神送春之意象。
栖凤楼内,
温萝热泪盈眶,哽咽道,“春神未曾忘记我大离啊!”
紧接着,众人看到,一道庞大的春神虚影从华光中走出来。
她的身体倒悬着,下半身朝上,上半身朝着伏蔓蔓。
然后,她轻轻地亲吻伏蔓蔓的额头,旋即蹦碎成无数的气机,一并涌入伏蔓蔓的身体里。
少女的身姿如同神女般不可侵犯。
她愣愣地望向范无病,“莪被非礼了吗?”
范无病扑哧一笑,
“笨蛋,那是春神赐福!”
油尽灯枯的柳箐扇怔怔地看着少年少女,淌下热泪,喃喃道,
“此番本是天上景,人间幸得见一回。大离有你们,了不起,了不起……”
范无病回头看向她,“柳先生,大离有你们才了不起。”
大离为什么是最有希望成就帝朝的王朝?
答案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