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最终选择不戳破呼吸科主任最后一丝倔强。

但其他医生眼神都古怪起来，嫌弃地扫了一眼故作坚强的呼吸科主任，而后便看向了许秋。

“就一个原因，淀粉样变的位置！”许秋轻叩桌子，朗声开口。

众人一愣，旋即回想起肺部CT上肿块的位置。

左肺下叶内前基底段肿块，这里一般是肺炎、肺结核和肺癌居多，肺脓肿也可发生。

之前呼吸科主任一直考虑良性，正是因为病人的呼吸功能并没有受到明显影响。

这种情况下，恶性的几率其实很小，更别提是罕见的肺淀粉样变了。

见众人依旧没有头绪，许秋继续道：“如果淀粉样发生在喉部，或者是气管支气管等部位，病人往往会因为气道狭窄而出现明显的呼吸困难，这一点，其实通过听诊也能听出来一二……”

会议室内，众人同时看向呼吸科主任。

呼吸科主任嘴角抽抽了两下……MMP，明明是只有你能！

许秋继续说道：“然而，如果淀粉样只发生在末端肺段，而不影响肺间质、气道呢？”

听到这句话，呼吸科主任眼睛骤然迸射出光彩，只觉得思维瞬间就贯通了！

廖相瀚的肿块在左肺下叶内前基底段，只是一小节，哪怕这块肺段失去了功能，对双肺本身的气体交换功能影响有限。

取而代之的，是淀粉样变性本身带来的全身性损害。

比如患儿的高血压危象、腕管综合征等等……

尤其是后者！

如果说，骨髓瘤的诊断仅仅是用“骨痛”来强行解释腕管综合征的成因。

那么肺淀粉样变性，却是因其累及软组织，从而致使病人发生腕管综合征……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病因！

想到这些，呼吸科主任不由得看向了许秋。

随着会议进行，患儿的病情被一步步剖析到现在，脉络自然是无比清晰，看起来我上我也行了。

但他没有忘记……许秋早在会诊之前就屡次要求做支气管镜……也就是说，对方很早就怀疑到这个上面来了！

然而，在没有明确诊断之前，他凭什么判断这一小节正好在不影响气体交换功能的肺段？

呼吸科主任按捺不住心头的疑问，问出了这個问题。

其他人主任纷纷看向许秋，眼中逐渐升起惊愕之色……方才他们还只觉得许秋条理清晰，但被呼吸科主任这么一点出来，他们才猛然意识到，许秋的诊疗能力或许比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测！

许秋淡淡地解释道：“因为听诊无异常。”

“听诊无异常？”呼吸科主任拔高了音调，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许秋理直气壮地点头：“是。听诊左肺下，细支气管、肺叶支气管和主支气管，气流都很通畅。”

呼吸科主任愣在原地。

其他人的表情也有些呆滞……听诊还能这么用的？这玩意儿这么有用？？

不少主任甚至摸出了自己的听诊器，忍不住对着旁边的人实操起来。

最后强颜欢笑一声，“挺好听，就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儿科副主任也收起了听诊器，他仍有一点想不通，问道：“所以病人的感染指标始终下不来，是因为病人体内的血清急性反应蛋白不断升高，主要是血清淀粉样物相关蛋白？

“但，这个或许能让感染指标误判，从而异常增高……但它竟然也能导致病人出现感染症状？”

虽然对该病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也不明白淀粉样变性导致炎症的具体成因，但会议室内众人专业基础都很扎实，轻易就能联想到致病机制上。

许秋点了点头，解释道：“血清淀粉样物降解之后，会生成淀粉样A蛋白，而该物质主要来自于受到激惹的巨噬细胞，正常人的血液中也有微量存在，它和慢性感染、炎症疾病相关。

“然而，患儿却因为淀粉样变大量产生，发生炎症以及感染就在所难免了。”

众人唏嘘短叹，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呼吸科主任也暗暗咋舌。

心道这种人才就应该来呼吸科啊，急诊和心外那是什么鸟地方，冯泰这是误人子弟！

……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这场多学科会诊演变成了许秋的答疑课。

收缩期血压突然下降，是因为淀粉样导致血管脆性增加，血管的收缩性减弱，再加上心肌轻微受累，导致体位性低血压发生几率提高。

尤其是病人最开始发生的抽搐！

就是这个症状，带偏了所有人的诊断方向，让不少医生把重心放在了中枢系统的感染上。

然而直到此时才终于清晰起来……这压根就是淀粉样变累及神经系统，出现了周围神经病变。

为何降颅内压，控制感染都无用？

因为根本不是常规意义的中枢感染。

而血透之所以让病人的抽搐短暂缓解，是因为代谢掉了血液中致病的血清淀粉样物相关蛋白和降解产物。

同样的，病人肾脏指标血透后好转，而后又重新陡转直下，也是这个原因。

只要一日不解除“肺淀粉样变性”这个病根，全身的损害就一日不会停止！

……

会议室内，旁听席的众人都一脸惊色。

焦瑞诧异的目光频频落在许秋身上……他本以为许秋只是来多学科会诊求援的，却没想到对方才是主导者。

几位外院的心外主任则更加瞠目结舌。

TAVR术也就罢了，他们作为老主任的尊严，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临床经验，竟然在诊断方面不如这个年轻医生！

“临医出了个真正的天才啊。”焦瑞低声的赞叹响起。

王院长心花怒放。

他心里也颇为意外，原以为一个经腹切除已经很离谱了，结果还有TAVR，现在又用诊疗能力狠狠地震惊了所有人！

“不过，诊断出来也没什么用……这病难治啊。”这时，外院主任摇了摇头说道。

焦瑞偏头看来：“江主任，这病难道是不治之症？”

外院主任无奈点头，苦笑道：“淀粉样变性是全身性疾病，我之前就碰到过一个心肌肥厚的病人，后来也发生了高血压危象，没能救回来，死后解剖才得知是淀粉样变性……

“扯远了，话说回来，即便我们确诊了，恐怕也只能延缓病人的死期。因为该病没有特效治疗方法，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此时，会议室众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们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呼吸科主任有些无力地道：“除了血液学缓解和改善器官功能外，我们也没法做其他的了。”

血液学缓解很好理解，就是不停地血透，代谢掉淀粉样变带来的代谢产物。

改善器官功能，则是延缓器官衰竭的进程。

但这两个办法都只能拖延死期，再慢的器官衰竭也终有尽头，廖相瀚的命早晚会丢。

而且，以患儿的家庭条件，连做几个检查都犹豫了半天，他们不可能承受得住漫无止境的治疗费用。

众人同样难掩脸上的失落。

只要进了医院，儿子女儿可能希望病人死，配偶和父母也可能等着死亡消息，但唯一一个绝对盼着病人活下来的，一定会是医生。

廖相瀚的病情复杂，如今终于确诊，他们心里自然都很高兴。

然而面对几乎约等于绝症的局面，除了扼腕叹息，就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许秋身上。

此刻的许秋也深深地皱着眉头。

他能做出诊断，除开自身揪着每一个细节不放外，还有系统给出的全面提升，以及大师级听诊经验的辅助……然而这些对于治疗肺淀粉样变都没什么加成。

至少目前许秋还束手无策。

见许秋也露出为难的神色，会议室众人都心里一沉。

但下一刻又愣住了……没想到仅仅是一场会诊，他们就下意识地把许秋当成最后的指望了！

委实是许秋今天的表现过于出色。

“时间也差不多了，先等分型吧，这病虽然没有特效疗法，但短时间内出不了人命。”这时，呼吸科主任再度开口。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像个主任了，安排道：“先调整用药方案，一个是血透，今天再安排两次血透。然后换药，用VAD方案，长春新碱、阿霉素和地塞米松联用。”

众人心思沉重地点了点头。

VAD方案实际上是奔着化疗去了，它是治疗多发性骨髓瘤的常用方案之一。

病人之前被误判为骨髓瘤，正是因为症状相似……也因为症状相似，该方案同样能用在廖相瀚身上。

虽说解决不了淀粉样变性本身，但缓解损害却卓有成效。

说罢，呼吸科主任看向了许秋。

目前看来的确没有治疗方法，只能靠一个拖字诀，呼吸科主任提出的也确实是临床一线治疗方法……许秋心情郁闷地想着，随后也点了点头道：“只能这样了。”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低沉。

虽说本来就不抱什么指望，但看到一直掌控局面的许秋也束手无策，众人心里还是难掩失落。

正要散会之际，许秋突然道：“改天各位主任可以让手下医生来一趟急诊科，我会专门针对听诊开一堂课，讲一些经验之谈。”

刚要起身离开的众人猛地一愣，旋即一个个眼放精光，目光瞬间就火热起来。

许秋能几次发现高血压危象、心功能受到影响的征兆，从而及时进行对症检查，靠的不就是一手神乎其技的听诊？

要说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

但，没人敢开口。

一来，许秋和临医众人虽是自家人，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种算得上是独门能力的东西，开口讨要就是不要脸了。

二则是，听诊和经腹切除、TAVR手术不同，后两者更偏向于按部就班的技术，而前者则需要言传身教。

形容起来的话，听诊更像是武侠小说里，老师傅给徒弟传授的秘诀，只能口口相传，讲的都是半辈子领悟而来的经验与智慧，是掏心窝子的底牌。

因此，象征意义远比单纯的手术教程要重要。

“许主任！”

想到这里，呼吸科主任激动地声音都颤抖起来，他连忙起身，高声道：“我代替手下的医生谢过许主任！”

好家伙，都叫上主任了……而且你真不要脸啊，人家许秋是给咱们面子，才说一句“给手底下医生听课的机会”，实际上是教谁难道你心里没数？

太不要脸了！

众人感慨一声，但脸上的笑容早就压不住了，纷纷起身朝许秋投去注目礼。

旁听席上。

焦瑞平静的目光出现了一丝悸动，他惊疑地看向许秋，随后神情涌现出不易察觉的喜悦：“他真能教？听诊经验也能传授？！”

他是奔着TAVR术来的，如果能把听诊经验也普及到全市，那简直是意外之喜！

旁边两位外院主任也都激动得不得了，眼神无比火热。

这时，王院长的声音悠悠传来，道：“TAVR术都还没谈拢呢。”

这盆冷水泼下来，两个外院主任的心情顿时不美丽了。

但焦瑞脸上的笑意不变……他不在乎对方给不给，而是有没有。

……

会议结束后，各科主任相继离场。

许秋则单独留了下来。

焦瑞坐到了许秋正对面的位置上，主动伸手，盛赞道：“许秋医生？果然是年轻有为！”

许秋起身握手，不卑不亢地笑了笑：“焦局长。”

他与焦局长并不相识，不过两年前妻子做手术时，王院长向上级申请全省调集资源，焦局长给开了个绿色通道……算是间接帮助过自己了。

哪怕不说这事，焦局长本身也值得敬佩，是真正着手于提高市内医疗水平的领导。

这一点，从他那仅仅一百平左右的房子，和孩子就读于普通公立高中就能看出来。

“许医生的TAVR术，说是开市内先河都有些小觑了，省内恐怕都没有一家医院，一个医生能做到你这一步。”落座后，焦瑞熟络地攀谈起来，体态放松，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闲聊了几句，他才终于转入正题，道：“许医生这一堂听诊课，有想法普及出去吗？”

TAVR交给心外主任去谈了，但听诊经验还没谈妥，果然是奔着这个来的……

不过，我也没打算藏着掖着，这些技术对别人来说是立身之本，但对自己来说仅仅是系统给出的无数能力中，平平无奇的一项。

还不如讲讲课，换几个认可点。

况且，当初那句“为天下所有病人谋福祉”也不是玩笑话。

许秋思绪万千，正想要答应，却突然注意到王院长给了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许秋了然，没有先开口。

一旁的王院长垮起了老脸，道：“焦局长，你是不知道，咱们临医这两年，年年亏损几千万。跟市内其他医院比起来，咱院也没有什么优势，拿到的课题少，申请下来的经费更少……”

焦瑞太阳穴突了突：“王院长别跟我打机锋。”

王院长顿时收住了滔滔不绝的嘴巴，凛然道：“得加钱！”

俗了俗了……许秋心里评价了一句，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反正上头每年都是要拨经费的，其他医院几个亿几个亿地花，还不一定能研究出什么东西，不如分给临医。

至少临医有经腹切除和TAVR术，光是这两个就足以带动一个地区的专科发展了。

焦瑞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但我会尽力帮你们争取。”

完美！王院长眼睛一亮。

他要的也就是这句承诺而已……毕竟焦瑞不是那种喜欢画饼的领导，对方的话是真有用。

“说回你，许秋，你在心外科的天分很高，往后就不要在其他领域浪费时间了，我期望着辖区里出一个心外科大师的一天。”焦瑞又恢复了慈祥的表情，欣慰地望着许秋。

段主任、心外主任等人疯狂点头。

对对对，妇产科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科室，我们心外科才是最重要的！

对面的许秋笑了笑，当即保证道：“放心，焦局长，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心外科大师。”

听到这话，焦瑞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呵呵，没法让你们临医往心脏专科医院发展，我直接策反许秋，你王院长还有办法？

焦瑞心情大好……感觉自己又让一个人才走向了正确的道路！

不过心外主任、黄组长等人的表情就古怪了起来。

许医生，你的梦想有点多啊……

他们看了眼兀自微笑的焦瑞，心里涌出一丝同情……可怜的焦局长，被许秋这番漂亮话耍的团团转！

“好了焦局长，许医生女儿还在等他下班呢，再迟点那小丫头就要闹脾气了！”王院长赶紧找借口结束了会议……就这么散会刚刚好，不然许秋被揭穿了，双方都尴尬。

许秋起身相送。

这也是他留恋临医的原因，王院长是个懂事的领导，这种复杂的交际场合都能帮他挡下来。

换成其他医院，自己少说都得被上级拉着去喝两杯，不然就是不给面子。

感慨了几声，许秋也离开了会议室，他本来准备回办公室，却突然发现门口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与此同时，远处还有一个矮胖的白大褂急匆匆地冲来，走起路整个走廊都轰隆隆地响。